时光微酿,浅饮离殇,莲足踏碎云影,青丝成荒,半城烟沙,湮没少年郎,还记得那年他眼眸如水,湿了她的裳。 【一】求神问卜,只为换得前尘方寸记忆 城西有个卦摊,算卦的人名为林夕道人,平日都叫他林先生,先生的卦甚灵,所以总有各方行人来此问卜,并且先生尤其擅长为人解梦。 此时刚刚入秋,而这位前来问卜的娘子却仿佛很怕冷一般,早早的披上了棉斗篷,坐在卦桌前,嘴角勉强的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卜卦的人却不抬眼,不经心的问了一句, “夫人来求什么?” “都说先生神算,倒请先生猜猜,我究竟求什么?” 直到这时,卜卦的人才缓缓抬起头,端详着眼前这个美貌却面若冰霜的女子,突然自嘲的笑了起来,说了一句不着头尾的话, “何必纠结于过往呢,过去的就过去好了。” 那个女子突然呆住了,垂眼似乎在想什么,半晌,才气若幽兰的吐出一句话,“请先生帮我了了这桩心愿,无论多少财宝,民女均愿双手托于先生” 卜卦的人无奈的摇了摇头,宿命伦劫,一切都自有定数,从包袱中拿出了一个小纸包,交到女子手上,意味深长的叹了口气,道:“凡事自有进程,适可而止,否则只能引火焚身。” 女子终于笑了,笑的堪比天山云霞,起身作了一个揖,轻扬裙袂,一颦一笑,终是倾国倾城的美人,说来也怪,这养尊处优的夫人,扬起衣袖的时候却有一种舞姿曼妙的感觉,着实奇怪。 女子走了不远,卜卦人抬手想要叫住她,却没叫出口。卜卦人苍老的脸上有一双年轻人般清澈的眼睛,也因此许多人坚信他有知晓上下的功力,而他却只能苦笑,看着女子远去的背影,嗅着女子刚刚留下的几缕胭脂香气,思绪万千。 【二】梦回戏楼,辗转往昔灯影曲裾摇曳 “夫人,该就寝了,老爷说再过三五天就能回来了”小丫头岚烟扶着一位衣着雍容的夫人,扶到了雕花鹅梨软帐中,细心地用手扶着床框,免得夫人磕到头。 “哦?是么,还有三五日就回来了啊,”夫人慵懒的拉长语调,似乎这些与她并无多大关系,“倒是——”话音一下子提起来“戏台子搭得怎么样了” “一切按照夫人吩咐,老爷也说过,只要是夫人喜欢的,不怕用钱,这次的戏台子搭得要比往年精致得多呢,这次请的也是各大戏园名旦名角呢,听说还准备了夫人最爱的那出《长生殿》呢,老爷对夫人的心思着实让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好生羡慕啊。”岚烟絮絮叨叨的夸着老爷,夫人却一丝兴趣也提不起来,嘴里默默哼着《长生殿》的唱词, “你娇波不动可见我愁模样?只为我金钗钿盒情辜负,致使你白练黄泉恨渺茫。向此际捶胸想,好一似刀裁了肺腑,火烙了肝肠……” 声音渐渐微弱,沉沉进了梦乡…… “在下竹青阁张梦生,敢问姑娘芳名?” “城北戏院,万海棠秋娘” 只是这一次简单的对话,就仿佛在彼此心中种下了一株情根,根脉繁杂,却将两个人的心紧紧缠绕,只待得春暖花开之时,吐露馥郁芳香…… 秋娘是城北戏院的当家花旦,举城无人不知,不仅因为她有一副好嗓子,更是因为她年纪轻轻就已经名冠京城的相貌,她与张梦生初见那年,她年方二七,张梦生却已经到了弱冠之年。平日白天张公子便总是带秋娘出去游玩,在湖光潋滟的映衬下,水边漂着一只小舟,张公子从后面抱着秋娘,一笔一笔得教着秋娘画画,水面无风,船也未动,只是在秋娘心中却早已波涛汹涌,轻轻靠在张公子的怀里,小女孩情窦初开的心境是烂漫而美好的,而所有的感情都付给了这个名叫张梦生的男子。 晚上戏院开门,秋娘化好妆,穿好戏服,踩着锣鼓点小碎步走到台上,莞尔一笑,看着台下的张公子,眉眼的风情愈发的浓,穿了戏服的秋娘腰肢更加纤细,本就清丽的容貌平添了几分娇俏的妩媚,丹蔻是玫瑰的颜色,映衬着秋娘的手更加纤细白皙,秀口微张,滑出昆曲中最为人们津津乐道的那段唱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开颓桓,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事谁家院……” 城北戏院日日座无虚席,有人醉于如花美貌,有人醉于袅娜唱腔,总之日日都乘兴而来,却无人败兴而归。 “秋娘,你还有家人么?”张公子在后台边看秋娘卸妆边问道。“没了,家里人都是逃难过来的,中途走散了,是戏院师傅好心收留我,抚养我成人。”“秋娘,”张梦生擒住她的手,温柔的说,“等到你到了及笄之年,嫁给我好么?我愿意一生一世照顾你、” 秋娘呆住了,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眼前这个她爱入骨髓的男人,看着自己深爱的男人温柔的眉眼,一瞬间忘记了该怎么说话,只是呆呆的点头。张梦生一下子抱住秋娘,炽热的嘴唇覆盖上她的,秋娘呆呆的睁着眼睛,不知所措,似乎周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只有爱的人沉重的呼吸和心脏砰砰的跳动声,心中暗暗许下心愿,今生非君不嫁。 “砰”一个沉闷的声音打破了宁静,夫人慢慢睁开眼睛,眼前是富丽堂皇的屋子,“刚才发生什么事了?”“回夫人,是翠屏不小心打翻了香炉,惊到夫人了,请夫人原谅”岚烟慌忙的为那个叫翠屏的丫头请罪,“不要紧,刚才点了什么香,闻着它我竟做了一个好美的梦”夫人轻轻的揉着太阳穴,问道。“是那天从卦人那里得来的香,之前的桃花香恰好用没了,便拿它先应一下急。”“哦,是这样,且先点着,对了,把我的菱花镜拿来。” 接过菱花镜,夫人拿它照了照,镜中的模样与秋娘不差分毫。 香又燃了起来,夫人又进入了梦乡…… 【三】白雪红梅,红线误终生错把鸳鸯配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荡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逦的彩云偏,步香闺怎把全身现”秋娘婉转着唱腔,兰花指翘的甚为漂亮,腰肢玲珑,却不似平日那般浓妆艳抹,只在戏院后花园,不施粉黛,也没穿繁重的戏服,观众也仅有梦生一人。 唱了半段,有些累了,便坐在张郎的旁边,轻轻靠在他的肩上,张郎从后面搂住她的杨柳腰,一手握着秋娘手可盈握的玉手,眼神里写满了宠溺。 “张郎,来生我想做一个绝代佳人,然后还嫁给你。” “哦?这是为何?你此世就已经是绝代佳人了啊,又为什么要期许来生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莫名的心慌,似乎总觉得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假若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我就在奈何桥边等你,下辈子我还做你的娘子。” “哈哈,傻丫头,我是竹青阁的弟子,竹青阁就是专门为人卜卦的地方,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你的,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今生今世,永生永世,你就是我唯一的娘子。” 秋娘将头埋在张郎的怀里,这样让她觉得很心安,心头的那种压抑的慌乱还是缠绕着她,让她不知所措。 几日后,张郎在家中占卜,卦象显示,城北将与火相冲,并且那日有风,火会烧得更大。张郎心中一惊,城北?那不是秋娘的住处么?所以也不管其他的,疯了似的跑向城北,只可惜为时已晚,戏院已经开始着火,并且风很大,戏院又多是木头和绸缎,所以火势越发的大了,张郎不顾一切的跑向秋娘的房间,用烧焦了一半的木头撞开房门,秋娘已经晕过去了,张郎托起秋娘的腰,正要往外冲时,却发觉屋顶的一根横梁就要塌下来了,如果这么跑过去,横梁就会砸到自己和秋娘,倘若不跑,这间屋子就要塌了,还是死路一条。千钧一发之际,张郎把秋娘从床边的窗户那里放了出去,下面是一片莲花池,秋娘断断不会被火烧到。与此同时,整间绣楼轰然塌了,张郎被生生压在了里面…… 救火的人发现了莲花池里的秋娘,并叫来了郎中为她医治,身子并无大碍。而张梦生却没了踪影,人们挖开废墟,却不见他的身影。秋娘遍寻不获,终日以泪洗面,有人劝她立个衣冠冢以表哀思,秋娘却执拗的不肯,坚信张郎尚在人世。 一月后,城中下了初雪,秋娘和一些戏院的姐妹去采集梅花树上的雪留的来年泡茶,正准备回家的时候,路过一个破落的残屋,里面传来两声咳嗽,秋娘一下子愣住了,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到门前,疯了似的敲门。和她一起来的姐妹不知所以,问她这是做什么,秋娘满脸泪水的说,“张郎,张郎在里面啊,我听得出他的声音,张郎你开门啊,我是秋娘,你为什么不肯见我!我们曾经许下的婚约你都忘记了么?你开门啊,开门啊……”到后来,秋娘已经哭得没了气力,姐妹们怎么劝也劝不住,同来的共四个人,其中三个都回到戏院了,一是怕刚采的雪化,二是免得戏院师傅着急。就剩一个陪在秋娘身边,看着秋娘倚在门板上,早已哭成了泪人,心里也不是滋味。 良久,从门缝中出来一封信,秋娘急忙拆开,信上是熟悉的张郎的字,“后日丑时,梅花园中,执子之手,共赴天涯” 秋娘对着门里面的人说,“好,梅花园中,不见不散。” 确定秋娘已经离开,张梦生喃喃自语道,“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秋娘,一定要幸福,那个人会对你很好的……”说罢,张梦生抚摸着自己因为那场火灾而彻底毁了的脸,无声的哭了。 第三天,秋娘收拾好包裹,披着一件红色的斗篷,在梅花园中翘首等着张郎的来到,眼看着丑时将近,天上又飘起了雪花,刺骨的寒冷让秋娘不得不来回搓着自己的胳膊,隐约听到后面传来脚步声,心中暗喜,回眸一笑,张字还未出口,就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脸上桃花含露般的笑凝固在脸上,慢慢没了笑意。 “姑娘可是在等人?”“是。” “恐怕他今天不会来了。”“公子何出此言?” “不信你便看着,看他到底会不会来。” 秋娘性子烈,执拗的等着,雪愈来愈大,甚至盖过了她的脚面,只是这时秋娘已经没有感觉了,身体一直在瑟瑟发抖,这时,一个宽阔的怀抱一下子抱住了她,模糊中秋娘看到了她心上的人,低低的呼唤“张郎,你终于来了”然后便晕厥过去了。 等到她再次醒来,已经是多日之后了,郎中说她寒气侵入体脉,性命无虞已是侥幸,说不定会影响到什么地方的经脉,也是不好说的事。戏院师傅见她醒了,忙叫来郎中,和郎中一起来的还有那日梅花园见到的男子。 “秋娘,你好些了么?”师傅关切的问道 “秋娘是谁?”秋娘觉得头疼了厉害,半晌才回答了这样一句话。 那男子叫去戏院师傅,说了几句话,师傅考虑了一会,还是答应了。 师傅来到秋娘旁边,对她说“秋,哦不,雪伊,你的名字叫做雪伊,是这位公子的青梅竹马,前几日你失足跌下马撞到了雪里,受了风寒,发了高热,可能有些事不记得了,不过也无碍,你们的婚期将至,待婚后你自然会想起来一切的。” 秋娘愣愣的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子,心中却浮出了无数的问号,这人果真是我的青梅竹马?为何他对我来说如此的陌生呢?为什么我对他丝毫没有亲近的感觉呢?想得越多,头越疼,隐隐约约看到眼前有一个熟悉的影子,尽管看不清脸,却有一种十分亲近的感觉,很依赖的感觉,但是影子一闪而过,就再也找不到了。 七日后,是这几日来少见的晴天,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从戏院就到了欧阳府,外面都传是欧阳赞化和他的青梅竹马苏雪伊大喜的日子,也有人说那雪伊和秋娘本就是一个人,是欧阳赞化硬要夺人所爱,只不过说这话的人就再也没有活着出现在人们的眼前了,人人都说苏雪伊有着天仙一般的容貌和冷若寒冰的表情,却无人知道她内心的孤独和彷徨。 【四】梦醒时分,欲将心事寄阑珊泪未央 “夫人,夫人,老爷回来了”岚烟轻轻摇醒床上的女子,女子缓缓睁开眼睛,还是一样的富丽堂皇的屋子,“雪伊,我走这几日可还好啊”女子望向说话的人,是自己的枕边人,也是梦中的欧阳赞化, “老爷,请问你的名讳为何?”“欧阳赞化” 女子冷笑了一下,淡淡的说,“哦,老爷去歇息吧,我还有一桩心事没有还愿,待会我去上柱香,再陪老爷。” “也好,正好这几日赶路累了”欧阳赞化给岚烟使了个眼色,让她跟紧夫人,别出了什么差池,“你就去还愿吧,早些回来。” 雪伊也就是秋娘,那么自己梦中的事情都是自己忘记的却真实发生过的事情,那么张梦生在哪,秋娘不会嫌弃梦生被毁的相貌,与其像个傀儡一样当个夫人还不如和自己心爱的人饮马天边,怪不得自己可以轻易地哼出昆曲的唱词,原来是这样。 雪伊找到了当日的卜卦者,求他给自己算一卦,梦生究竟在哪,卜卦人无奈的摇了摇头,意味深长的说,“有些事过去了就不要再妄想它回来,即便回来,也不是当初的光景了,还不如珍惜眼前的人,或许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既然先生不肯帮我,那我就告辞了。”雪伊的脸上还是没有多少表情,看不出喜怒。 等到雪伊走后,卜卦的人再一次陷入了内心的纠葛之中,他伸手摸了摸在耳后的一块并不属于它自身的皮,正要将这人皮面具撕去,还是放弃了,自己的脸实在是太丑了,已经不配被秋娘看见了。林夕道人,林夕加一起不就是梦么,林夕道人也就是张梦生,这一切不过就是一场梦么…… 三日后,秋娘于城北戏院荷花池中溺毙 林夕道人听闻死讯,撞死在秋娘墓碑前。 戏院的老人将这两人合葬在一起,立碑,鸳鸯冢。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开颓桓,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事谁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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