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祖辈生活的小镇就叫大杨树。据说是因为长满密密匝匝的白杨树而得名。阳光透过树枝树叶射向四方,我又叫它们“太阳树”。
在我的生命中,大概是生长在“太阳树”下的日子最为难忘。
小的时候,我和姥姥生活在一起。那时,家里很穷,父母工作又忙,便把我送到大杨树——这个姥姥一直生活的小镇上寄养。姥姥家的日子也很窘迫,但拮据的生活并没有将我童年的快乐泯灭……
春之恋
初春,小院里的杨树刚刚吐出新芽,和煦的阳光便透过白杨树的枝条,暖暖地照在身上。
姥姥总是在这时,左手挎上小筐篮,右手牵着她心爱的我这个小外孙,来到河边的野甸子上挖蒲公英。刚到甸子时,我总是挣脱姥姥的大手,独自在甸子上跑着、跳着,似乎找到了渴望已久的自由。玩累了,姥姥的小筐篮也盛满了甜蜜:姥姥总是像变戏法似的拿出妈妈从城里捎给我的食物。我便会噘起小嘴,在姥姥脸上嘬上一小口。这时,幸福的笑容便会一同浮现在河边野甸子上一老一小的脸上。
其实,我那时并不了解姥姥为啥总带我去甸子上挖蒲公英。饱餐之后的我只会坐在那里念着姥姥教我的歌谣:“婆婆丁,开黄花……”回到家里,新鲜的蒲公英便会成为一家老小的美味佳肴。我也曾偷偷尝上—两口,苦苦的,涩涩的。姥姥便会告诉我:“苦过之后就是清香。其实,人这一辈子,不也是这样?”
那时的我还理解不了这话的深度。直到有一天,真正体会它的含义时,才发现姥姥就像满天的日光,时时哺育着我这棵刚刚吐芽的小树!
夏之爱
当炎热伴着鸣蝉的聒噪降临世间的时候,强烈的阳光总是刺得人睁不开眼。
每到中午我都会被姥姥逼着睡午觉,可又怎么睡得着呢?恐怕连老天也想像不出,五六岁的孩子会玩出什么花样来。姥姥不在的时候,我便偷偷地起来,兀自玩着能给自己带来乐趣的“玩具”。一听到外面姥姥的脚步声,又马上卧倒,“继续”打起呼噜来。可我的把戏总也混不过对我了如指掌的姥姥,每到这时,姥姥便会在我的小屁股上轻轻地拍上一下,哄我入睡。那古朴的摇篮曲总是和着窗外的蝉鸣声——同伴我进入梦乡。
过了晌午,暑气稍稍退去一些。我便躲在“太阳树”的浓阴之下,姥姥也在这里早早地为我做起棉衣来。我总是好奇地问:“姥,为啥大热天里做棉衣?”每每这时,姥姥便会抚摸着我的小脑瓜,笑着解释:“上了秋,就忙啦。咱北方的天,又冷得早……”我就会拿起大蒲扇在姥姥身边轻轻地扇啊扇,看着姥姥将洁白的棉花捋成均匀的一朵朵,絮上厚厚的一层,仿佛要把满天的日光和对外孙的爱也一丝丝、一片片地铺进去。
多少年过去了,直到再也穿不上姥姥亲手做的棉衣,才感到其实她对我的爱也正像太阳对杨树的宠爱,没有一些保留,没有一丝偏心……
秋之思
记忆中的秋天总是好的,太阳失去了夏日的火辣,取而代之的是秋日的和暖。披了金辉的“太阳树”和黄澄澄的麦海映衬在一起,微风吹来,甚是美丽。
秋天是万物成熟的季节,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淡淡的香气。秋忙过后,我捧着刚出锅的玉米,香香甜甜。看到我大口大口地嚼着,姥姥布满皱纹的脸上便会浮现出慈祥的笑容。
可是有一回,姥姥煮了一大锅玉米便匆匆下地干活去了,留我一人在家。傍晚,姥姥拖着疲惫的身子刚迈进家门便看见了满地狼藉的玉米棒。她气得哆嗦着嘴唇,一把扯过我,高高地扬起那布满老茧的手。我被吓哭了,可是落在我背上的巴掌却很轻很轻,耳边飘来的是嗔怒又慈爱的声音:“庄稼就是咱乡下人的命根儿,可不能……”多少年过去了,我始终不曾忘怀的仍是那醇厚的玉米香和姥姥那句“庄稼是咱乡下人的命根儿……”
冬之情
冬天,天和地白成一片,有人偏爱这份白,这份素。而我却不然。我是在冬天离开姥姥的,始终不能割舍掉对姥姥的那片情……
我长大了,要到镇子外面上学去,因为有一个更广阔的天空、更多彩的世界等待我去了解,去探索。妈妈接我的那一天,我死命地拽着姥姥,不肯跟妈妈走,可后来终究没有拗到底,我哭喊着让姥姥和我一起走,可她却说离不开生活的这个镇子。
就在我离开镇子的第二个冬天,姥姥去世的噩耗传来。我再次回去,天空正无情地刮着风雪,姥姥穿着一身白衣服,白得刺眼,白得怕人。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外面,天是白的,地是白的,房子是白的,阳光也是苍白的。我燃起一炷香,香雾袅袅直上,泪光中又似乎看见了姥姥,虽然她已离我远去,可我相信,隔着厚厚的墓碑,姥姥的灵魂仍时时关注着我。
不知过了多久,泪尽了,眼前的“太阳树”淡淡的,静得看不出一丝颤动,连同四周的微光,看起来竟有一些凄楚。
凄冷的冬夜,空气似乎也凝固成苍白色了。回来的路上,雪正大,风更狂,可我却要挺直脊梁。我知道,有了姥姥这颗太阳的照射,我这棵小树理应茁壮地成长!
初中毕业的那个夏天,再次回到那个小镇。高高的“太阳树”在红彤彤的夕阳下依旧明朗清新,镇外的世界也是一片金黄——我这棵小小的白杨,沐浴着姥姥洒下的阳光,也一定会长成蓊郁参天的白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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