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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素素坯砖

互联网  2016-02-15 00:00:00  互联网

九十年代初,故乡的小山坡上一两年之间开办了数十个瓷砖厂。父亲东拼西凑,与人合资兴办了一个瓷砖厂,取名 “合兴”,并在厂子里担任管理。从此,童年的我们玩耍嬉戏的地方也从田野、村落延伸到了厂区。

印象中的合兴瓷砖厂占地约有三四千平方,建有一个烧砖的窑,因其形似鸡笼,被称为鸡笼窑。与鸡笼窑相配套的是安放在厂子外围的铁皮大烟囱,那烟囱估计有数十米高,站在烟囱下仰望,确实让人生畏,我总担心万一它倒下来后果不堪设想。我见识过这些烟囱的变化,直到后来它们被砖砌的取代了,都未曾发生过一次倾斜、坍倒的情形。

除了鸡笼窑和大烟囱,压砖机、晒土场、球磨区、碎土房、盒钵堆、木箱区、生熟砖区、煤炭区等是缺一不可的。这些东西在不同的区域流水运作,才能生产出一片瓷砖。而这片瓷砖充其量只能是半成品,我们称之为素坯砖。

素坯砖与市面上可使用的釉面砖是大有区别的。确切地说,素坯砖虽然经过多道工序的加工,还不能直接使用,必须经过喷釉,在辊道窑中煅烧才能成为成品。

小山坡上的瓷砖厂几乎都是素坯砖厂。尽管如此,在儿童的眼睛里,一个新兴事物的诞生意味着更多的玩乐之趣。

做素坯砖的主要原料是鹅卵石和黏土等。这些鹅卵石被运来之后,工人们将他们装入形似太空舱的圆柱体里(我们称它为球磨),倒入黏土等配料,注水,在一定的时间之内不停地转动,直至在它前面的池子中流出浓稠度适宜的石浆。工人们跳入池中,用细密的袋子将其装捆好,叠放一堆滤水,这才算完成球磨区的工作。

在这里最好玩的莫过于看球磨转动和听鹅卵石翻转时发出的声响。鹅卵石在球磨中不停地转动,碰撞,落下,而后发出一大片哗啦啦的声音。细听,这些声音极像暴雨骤降在瓦片上的敲击声,又像浪潮涌来的拍击声,一阵接着一阵。当球磨奋力转动时,皮带也被带着转动,调皮的小孩会伸手去触摸皮带,体验轻微短促的摩擦感,然后咯咯大笑。但是皮带高速转动时却是非常危险的,一不小心手就可能被搅了进去,撕开皮肉,鲜血淋漓。我弟弟就曾因此而在手上留下一个十几厘米的伤疤。于是大人们警觉了,我们与球磨区的距离逐渐被隔远了。

对于儿童而言,偌大的厂子处处是玩耍的好地方。等工人将水分流失得差不多的石浆袋子搬到晒土场,一袋袋打开铺放时,我们的游戏又开始了。晒土场大都用红砖铺成,约有七八百平方大,几个顽皮的孩子在上面有如几个小黑点。这些小黑点,一把抓起湿润的土块,转身用力向前甩,眼看将被砸中,狡黠一闪,那土块又和别的土块搭在了一起,至于砸不砸中目标都无所谓,这种方式的运用已然是我们最大的收获。

如果在晒土场玩得不够疯,我们会跑进碎土房。碎土房是用来将晒干了的土块粉碎加工的场所。它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中间是隔开看得见却不相通的,进出得从两个不同的门。靠近晒土场的部分用来放置土块,紧挨压砖机的部分是取用土粉的。在这里,大家无非就是扬洒土粉,结局往往是“杀敌三千,自损八百”,鼻孔、眉毛、头发、耳廓等到处沾满粉尘,好像戏剧角色的化妆一样,拍粉定妆后才肯出来。

而砖区、盒钵堆、木箱区和鸡笼窑基本是以整体出现,在这些区域里我们最常玩的是追逐和捉迷藏。很多时候我们是反反复复地绕圈,气喘吁吁也不敢稍有懈怠,生怕一不小心就被抓住了。有时追的人会动脑筋逆向跑,一个拐角便看见了对方,被追的人只好迅速掉头跑开了。

现在看来,这种追逐似乎是索然无味的,然而童心异于成人之心的某一可贵之处却是显而易见,在他们的单纯心思里,少的是一些世俗的功利之举,更多的是见诸本心的洒脱与天真。是时间在改变着我们吗?还是我们的心被什么诱掖了,自主地做着改变呢?抑或与之都无关,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掌控一切,而我们从来都只是被驱赶着,由生向死地奔跑,如同一块素坯砖在各种流程里完成了一生。

至于捉迷藏,最隐秘的地方是在鸡笼窑顶上,而这个绝佳的隐蔽之处只能在鸡笼窑停火的时候才用得上。那时,玩伴两手交叠贴住眼睛,靠在柱子上喊数,大部分人都就近躲避,一两个狡猾的孩子会攀住束缚在鸡笼窑身上的铁缆绳往上爬,到了鸡笼窑顶上,然后伏身贴着。这样一来,鸡笼窑顶便成了光的直线传播原理下的视觉盲区里,加之玩伴身高之限和寻找之焦急,错过捕捉的机会常有发生。于是,玩伴寻了半天也一无所获,等待躲藏的人告知去处时,他恍然大悟,却心里好像在想:那地方我明明有看了一下啊,怎么会没发现呢?不过那去处一旦被揭晓,躲的人下次只好另寻他处了。

然而不管如何,在瓷砖厂捉迷藏的时光里,办公桌下、宿舍、火膛下方的煤渣池、碎土房、鸡笼窑顶等都拐进了我们童年的记忆里,像鸡笼窑火膛里跳跃的火舌,闪动着一片光芒。

我们有时也会偷玩劈砖的游戏。不过这砖是很特别的,是生的。所谓生的就是没有经过煅烧的。你瞧,工人们先将土粉平铺在压砖机模具的正下方,右手握住压砖机的手柄,大力向下一压,一提,一块生砖就成型了。当然并不是每次都能制作出完整的生砖,有时因为力度和土粉的均匀程度等因素,有的生砖边角残缺,有的松散不全。于是工人们将生砖扫入一旁的废品桶中,准备回收再次利用。而我们便会去偷拿不合格的生砖,轻轻地叠起一堆来,学着村中偶见的走江湖的表演技艺,来一个单手劈砖的把戏。那生砖湿润易破,只须轻轻一敲,便七零八落了。

从生砖到熟砖,我们的游戏从没有停止,单是看也可成为一种乐趣。比如,看工人把装好生砖的盒钵背进窑里,按照地火线整齐地码成数米高的柱体;看工人把烧好的砖,慢慢地搬出去堆放;看烧煤工把煤渣运送出厂外丢弃,村中妇人与小孩已在等候捡拾煤余(煤未烧尽的东西,可以卖)……

而对于这些观望,我们主要捕捉的是细节,仿佛它们能带我们进入其中,从而在精神上体验一番。其中的烧煤和砖的检验工作让人印象更深刻。

千万不能忽略了烧煤工作的重要性,这对砖的成败取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因此烧煤工的工资是高于其他普工的,连老板也要对他们礼让三分,有时还免不了答应他们一些额外的要求。每个鸡笼窑的入口处都托放着一个温度表,烧煤工像是厨师,靠掏火和加煤的频率来掌控温度。那时我曾跟在一个烧煤工后面看他劳动。只见他用一把二米多长的弯头的掏火棍先把火膛拨开,火膛中火舌热情地舞蹈,舞出一股热气扑了出来,随后他将掏火棍伸了进去,勾、拉、摆、敲等一系列动作完成后,顺势铲起一些煤送进火膛,刷地一下又将火膛关上了。他们就这样绕着鸡笼窑转一圈,重复劳作,最后才悠悠地坐到旁边抽起烟来。

估计是为了方便砖的检验,检验区一般就设在鸡笼窑出口处的几米外。检验工人是清一色女人,大多是村中的妇人。她们右手往盒钵里一伸,信手一提就拿起了十余片瓷砖来,左手稍稍放低,右手错开一个高度,然后像洗牌一样让瓷砖一片片滑落下来,分毫不差地落在左手上。这个场景颇有泡茶时的悬壶高冲架势,粗俗的砖和优雅的技艺就这样随意地结合在了一起。

若她们中途发现有次品砖,当即挑拣出来。至于这挑拣是讲究技巧的,她们一看平直、完整等外形,其二主要依靠耳朵灵敏的听觉。据说烧得过火的瓷砖声音过急促,烧得不够的声音略显混沌,烧得正好的声音悦耳清脆。这些视觉听觉的功力确实令人咂舌。

所有检验好的素坯砖最后被装在木箱里,等着运货车来拉去喷釉的厂家。运送的事自然是与我们无关的,然而木箱的制作却给我们带来了可观的收入。在那个经济不甚发达的年代,对于一个孩子而言,几十块乃至过百的钱俨然具备了挥霍的资本。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从未停止过劳动,除了田地的劳作之外,她也尽力谋划其他的收入。那时,母亲与邻居阿姨在厂房旁开办了一个木箱厂。因受母亲劳动习惯的影响,也多少带有一些强迫的意思,还在小学的我就在木箱厂兼职了。

那时素坯砖分为正方形和长方形两种,但木箱的制作却统一为长方形。制作木箱的原料有钉子、木条,工具是一把锤子。两种长方形的木箱的区别在于木条的粗细、多少和钉子的长短,以及体量。完成一个装正方形素坯砖的木箱,须耗费十七根细木条和四十八颗短钉;而装长方形素坯砖的,木条更为粗厚些,钉子更长些,体量更大些,但少了三根木条和八颗钉子。

节假日里,我和木箱厂的工人一样,左手拇指食指间捏着几颗钉子,右手拿着锤子,仿造成型木箱的样式,敲敲打打。虽是初学,一个月下来也赚得一二十块的收入。所谓熟能生巧,几年下来,这份额外的收入也跟着水涨船高了,暑期的最高收入竟然可日进五六元。领工资时,手里攥着这百余块大洋,心中也便生出许多盘算。可母亲总能用帮忙积攒或计算花销的本事,让这笔巨款从我手中缩水成十余元了。我的心中多少有些愤懑。而今想来,母亲没日没夜地辛劳,煞费苦心地帮我节省下那些钱,正是把一种劳动和节俭的习惯传递给了我,我应该感谢母亲。

每个人一旦触碰起回忆,什么样的状况都时过境迁了,最终流淌的或许仅剩下一份不忍远去的情感。这份情感若有独特之处,那便是表达中的意象。对于童年,对于故乡的岁月,一片素坯砖曾如此疯狂地长出了一个世界,让我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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