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狭窄而潮湿的床上,听见门外喋喋不休的人声和窗外不知疲倦的雨声。我真是受够了这种生活!
打记事以来,就知道自己被父亲抛弃的小孩,就知自己难以摆脱被嘲笑的命运。我恨过那个不服责任的男人,真的,中狠狠地恨过。可如今,呵,我果真是同情那个所谓的“混蛋”的吧——和这样一个啰嗦的整天只知抱怨的欧巴桑生活在一起很痛苦吧。呵,多么可笑,我竟会同情那么一个男人来。 烦躁地抓抓未束起的头发,门外的尖锐的女声仍旧不肯停歇,觉得和这样一个女人待在一起我会疯掉的!“出去工作吧。”我对自己说,但有一个声音一直萦绕耳旁:“呵,你一个二流大学三流学院四流专业的五流学生,还被门外那个女人传染得愤世嫉俗,再加上神经衰弱脑子不灵光,手脚不协调,扫地也没人要吧!”门内,我无人交战,门外的声音愈发的尖锐:“一个抛妻弃子的大混球,生出个女儿大学毕业了还要我供养,这日子……” 终于忍无可忍地推开了门:“你够了!每天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陈美莲,我这就去找工作,你满意了吧?”她满脸惊愕。我鄙夷地转过头,说这些可不是给我听的吗,装傻给谁看! 我漂亮地转头摔门,出来后才发现自己忘了带伞,倔强的心是不允许我再回去了。于是,我“潇洒”地走进雨中。那天,我找到一份超市导购的工作。上班第一天,我带着淋雨的后遗症领了挂牌。头很重,心情却飘了起来。我没有与她提起找工作的事,下了班,也不愿回家,看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购物车自身体边穿过,这时才感到一丝清明。月会上,领导夸奖我工作勤勉,下班还继续工作。我勉为其难地扯扯嘴角,却也没觉得有什么值得高兴。
或许是距离产生美吧,陈美莲不再看我不顺眼,我也渐渐听不到她念叨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偶尔也会早回,与她共同吃晚餐,并不怎么说话,气氛也勉强算融洽。我继续起的比她早,做一个人的早餐,然后赶车上班。如若赶上她起的早,也会顺带捎我一份。有时候与她眼神撞上,便堪堪避过去,只留下坚硬的尴尬。 一直以为日子将这样一直下去,直到那天的晚饭。那是出梅的第二天,我拖拖拉拉地走回那个家,在门口看见一双陌生的鞋。在小几上吃饭那的两个人转身看我,陈美莲窘迫地拿围裙擦擦手,道:“呀,你回来了!”说着转身进了厨房。我直直地盯着那个男人直到他手足无措,才恶劣地笑笑,似乎,我对他是带着些敌意的。 后来,陈美莲开始打扮起来,虽说徐娘半老,可不得不说倒是像那么一回事。不知为何,我总是厌弃那么一个她,她小女人的作态,让我浑身不畅。从她向我借一支暗红色的唇线笔后,这心情更加的强烈起来。 我开始早归,穿着紧身吊带和热裤,向她展示我富有弹性的肌肤和丰满的胸部。我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些莫名其妙,但终将它归咎于女人与女人之间无论年龄的敌意。而她似乎也觉出我的不悦,开始她“ 地下化妆工作”。我一边表示着不屑,一边辞去超市的工作,在家做起网络客服。那时候,我还不了解自己想独占她的心情,只觉得自己不想让她爽快。 如此而已。 我开始在她眼前晃得更勤,而她也开始为她下垂而萎缩的胸而感慨伤怀,她甚至怨愤地看着我,指责那是我的过错,都是因为生了我。我破天荒地没有反驳,只笑着对她说了句人要服老之类的话。当一丝忧伤滑过她眼底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她真的也年轻过。然而,我心中骤然升起的愧疚最终被深刻在岁月里的乖张打败。然后,我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后来的某一天,她说她分手了。然后张开嘴,只逸出一声叹息。那一声叹气在以后的日子里被无限延长,也从此刻在我的心上。 那照样是个梅雨季,她只轻轻地说了句她得了乳腺癌。或许,之后有设法发出点声音,谁在乎呢。上天终于是没能放过她已衰老的乳房!我突然想念起了那个喋喋不休的她,现在的安静,有多难耐。后来,我带她到医院检查,看着唇色苍白的她被推进手术室,我笑得云淡风轻,等到手术室门被完全地合上,才脱力地从靠着的墙上滑下去……一小时后,白大褂拿来一块黑色的肉块出来,说要出去化验。又一个小时后,白大褂面无表情地告诉我,是癌,中早期。签手术意向书的时候,我问白大褂能否将陈美莲全部的乳房切去。他惊恐地看着我,像看一个疯子似的。我只摆摆手示意让他进去。 我不知是怎样捱过那几个小时的,那几乎是我第一次为那女人的健康而焦虑。直到她被推出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原来她一直是我的顶梁柱,原来我的一切坚强甚至乖张都只是一种可笑的脆弱的假象。 半夜,她从麻醉的睡眠中转醒。我怔怔地看着她。她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作一声叹息。我想她是知道自己失去了左边的乳房,我原想安慰她,却说不出一句话。她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盯着我看。终于,我意识到自己的着装——一件吊带背心将整个胸部的轮廓勾勒出来。我窘迫地转过身道:“你一定是饿了,我回家给你熬粥去。”而后逃命似地出了病房。 在那一段日子里,我辞掉了工作,穿起了宽松的T恤。学会了熬粥。我和她开玩笑说:“我当真啃起了老,快把你的积蓄花光了。”她只是笑笑。可我多么希望她能跳起来骂我一顿。 陈美莲只做了一次化疗,头发也没有掉光。只是化疗之后的必要工作——喂食,让人心酸到无以复加。那个几乎吝中啬的女人,毫不客气地吐光我喂过去的粥,而我仅靠一丝理智来克制自己想停止的欲望。几乎一下午的时间,我们都耗在了喂、吃和吐上。 陈美莲恢复得不错。半年后,她的脸色已恢复如常。大概是经历了一番生死,陈美莲变得开朗了许多,也不再那么强势。甚至每天到菜场收集萝卜叶的身影也微微有了些佝偻。
她为自己买了全罩的胸衣,于是她看上去又与一般的女人无异。只是每当看见小区门卫大妈那对下垂的乳房时,她总是敛去眼中的神采。
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和她一起出门购物,开始站在她的左手边,开始为她挡下路人的眼光。虽然,她看上去与别人无异,但终究会窘迫地躲开别人的目光。说实话,实在是憎恶她怯怯的嘴脸,可最终仍是不忍苛责她。 日子就这样乏善可陈地滑过去,我最终在一家小公司找到了会计的工作。然而在我从实习员工熬成正式上班族后,陈美莲依旧是那么一副要死不死的样子。我甚至怀疑她当真是那个指点菜场的强势女人。 当她又一次欲言又止的时候,我压抑的怒气终于爆发了。我张口就骂:“你有病是不是,有话就说,这么一副样子是要给谁看!”她没说话。于是,我开始向她讲起她的行为是如何如何的让人愤怒,是如何如何地不像原本的她。在我喋喋不休中,她猛地站起身,抬头坚定地看着我:“我要出去工作!”我一下子愣在原地,脑中闪过多年前那一幕,只是我变成了她,而她却变成我当时的样子。 突然,有了一个令我心惊的想法——当初她的唠叨,她的抱怨是被我逼的!我不愿再想下去,只点点头算是默许。 工作以后,陈美莲渐渐开朗起来,我的心情亦变得明快。我不得不承认,我终究是牵挂着她的。而她也开始乐意与三姑六婆谈到我。每当听见别人说我懂事的时候,她总是咧嘴附和,而我只能尴尬地避开她们的目光。 我们之间依旧没有太多话,但横亘在两个之间的疏离却淡了下去。
她开始每天向我道晚安,我又总是半正经地告诉她:“晚安的暗语是‘我爱你’,可是说不得的,因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爱上你!”然后,她总是笑着回房。第二天再玩同样的把戏。
后来的某天,在意识渐被睡虫打退的时候,听见一声熟悉的叹息声:“或许,一切都是命吧。”突然打了一个激灵,是啊,命运弄人,那个曾经骄傲的女人,竟然被岁月摧枯拉朽的力量击败,竟为了生存失去了她曾引以为傲的乳房,虽然还留下一半,可谁能说,那不是命运对她的嘲讽呢? 或许,我该安慰她的吧。可是,言语太苍白,拥抱太矫情,笨拙如我,最终只是用背对着她,不敢有什么动作,我只能告诉自己:去成为她那左半乳房,那么,她失去了骄傲,又获得了骄傲,这是给她最好的安慰 黑暗中的时间总被拉得很长,很久以后,才听见她微不可闻的脚步声,然后是锁舌入扣的一声脆响。那一刻,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它说:“晚安,陈美莲。”就像说着一句生涩而甜蜜的暗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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