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中,我抬起头,看到南方小城的天空雨水充沛,阳光暖煦。春日墙头有大蓬大蓬蔷薇攀爬,绿叶丛中带刺的红花在风中招摇,花瓣落满青石板路。 十七岁的少年少女嬉戏着朝远方奔去。茂盛枝丫中落下来的零碎阳光,照耀着年轻的眉角。笑容干净而美好。 心突然老去。觉得自己的二十岁是别人的四十岁;三十岁是别人的六十岁。是以这样的倍数在消耗时间。骨骼里生长出日益坚硬起来的孤独与分明。 二 1989年,夏至。 市立第一医院,病房。 安谨年走到窗边,拉起铝制百叶窗。倾城的日光涌进房间,金属的冰冷感渐渐消融在灿金色的暖意中。 病床上的妇人看着光线从他的背后一点点渗出来,全身笼罩着淡淡的光华。 安医生,手术又推迟了吧。她平静地说出这句话,看到他的脊背瞬间僵硬。 他转过身,歉意的笑。这几天手术房比较忙,再过几天就可以了。 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黑暗如野草般疯长。 三 2008年,秋分。 小城里弥漫着桂花香。穿咖啡色外套的男孩将手中的玫瑰递给对面的女孩。抒情钢琴乐悠扬。 女孩的手指触到花茎的一刻,大地好像晃动了一下。男孩困惑地眨眼。墙壁上淡紫色的墙漆大片大片剥落。 是地震。 人群中传来惊慌的叫喊声,混合着尖利的女人叫声。整个咖啡厅里瞬间沸腾起来。 四 1998年,夏至。 黑暗中传来“滴答,滴答”的声音。安谨年循着声音走到了一间病房前。 床上的妇人两眼空空地看着天花板,雪白的床单被手腕处汩汩涌出的鲜血浸透,沿着被单的一角滴落在地上。 眼眶里迅速聚集起泪水。 妖治的红莲在清冷的大理石地板上灼灼开放。 五 安谨年蜷缩在房间一角。乱草似的短发。局促的眼神。野兽般的哀伤。 天窗里射进一束皎白月光。他闭上眼,脑海里又浮现出女人死时空洞的眼神。 再也不愿意做医生了。 空气里的尘埃随着不稳定的气流四下飘散。 安谨年,忘记你的梦想了吗。 我看向他。 十七岁的少年笑容明亮。我将来要做一个医生,要救很多人。连日降雨的南方小城。空气时有潮湿的气味。 人的一生,都通往一个出口,那是死亡。跌倒,流血,结伽的伤口,心里满塞幸福以及满足,这是一个奇怪的过程。 六 2008年,秋分。 铅灰色厚重的云层。阳光从某个切面不断溢出来。 安谨年踏上这个小城时,满眼弥漫着哀伤,如黏稠的糖浆般化不开。大地变得辽阔又逼仄。堆积着水泥石块,裸露出钢筋。孩子站在高高的废墟上,抬头仰望灰黑色的天空。撕裂心肺的哭喊声。满眼泪流的妇人。 壮年男子经过他的身边,哀求着他。 医生,那边有一个孩子快不行了,去看看吧。 他背起、急救箱,同男人跑向一片废墟。他看到一个孩子,双眼无力地垂下。 垂下眼,温柔地开始包扎,输液。臂上的袖章朴素美丽,洁白的底色上红色十字安静地存在。 又一个男人跑过来。他在铺满碎石的路上奔跑。风呼呼地从他耳边掠过,感觉好像回到了少年时光。 那种不顾一切想要拯救别人的心情。 七 2008年,冬至。 我站在安谨年的墓前。黑白照片上的笑容在红色十字的衬托下愈加明艳。安静地讲述埋葬他的小城的恢复状况。安静地描述他的同事正在做的复原工作。 八 2008年,秋分。 安谨年用双手配合着战士们的挖掘工作。 医生,看来下面的人快不行了,你可以先下去进行急救吗? 可以。 他下去,看到阳光从缝隙中漏出来。 不要怕,我是来救你的。很快就没事了。 做完急救之后,横着与墙壁搭成三角形的柱子开始猛烈摇晃。 是余震。 他什么都没想,拥抱住不能动弹的男人。 骨骼断裂的声音。 ——我是来救你的。 ——所以,请不要害怕。 九 2009年,夏至。 整个城市的飞鸟全部起飞。 在西藏的时候听传经老人说,人死后灵魂会寄宿在某样事物中,永久地被保存下去。 谨年,那么盛放你灵魂的容器是什么? 1998年的秋分到2008年的秋分。你葬身在你热爱的岗位上。曾被你救过的非洲难民、伊拉克断肢残臂的老人,以及埋葬你的小城里的人民,成为你生命的全部。 墓碑立脚点的红色十字架。 那是器。安放你灵魂的器物。 ——谨以此文献给广大红十字会工作者。 ——最黑的夜,黑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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