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又是如何开始的呢? 按着节气来说,立秋就该是秋天了。有人会想到漫山的红叶,有人会想到明净爽朗的天空,有人会想到丰收在望的原野——可在我的记忆里,故乡的秋天却是与连绵的秋雨,弥漫的大雾联系在一起的。 秋雨最缠人,淅淅沥沥,不紧不慢,没完没了。细的如丝,如发,如牛毛。那雾如云,如纱,如朦胧的梦——连续几天不开晴,人便有些萎靡,像醉了酒。 可是呢,终于有一天,雨停了。雾气虽然还未尽散,却只在早晨才见得到了。太阳一出来,便急慌慌的四下逃匿了。这时的阳光依然那般泼辣,那般热烈。远山,近树,还有那一望无际的庄稼——都从大雾中挣脱出来,沐浴在阳光里,耀眼的绿。 该是采蘑菇的季节了。城里人,乡下人,约好了似的,纷纷挎了筐子,背了背篓——出发了。一时间,小镇四周的大山上像赶集一样,漫坡的人。渐渐地都隐到了林子里,再见不到人影,却能听到女人们叽叽呱呱的说笑,男人们相互之间粗犷的吆喝声。 故乡山里的蘑菇多,多到什么程度?这么说吧,在林子里只要你见到一颗,便会见到第二颗,第三棵——如果你连续见到几棵,便会见到一趟一趟的蘑菇,像是有人老早在地上播了蘑菇菌。这时,你只须弯弯腰,一抹身的功夫,便会采满一筐。 采蘑菇的季节正赶上每年农历的七月十五,这是个挺神秘,挺特殊的日子——鬼节。民间向来有过鬼节的习俗,小镇上人家也都很讲究,自然地要去坟上祭祀一番。去上坟的人一定会顺路采蘑菇的,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就像俗话说的:搂草打兔子——捎带手的事儿。人们在坟上烧了纸钱,摆了供品,凭吊一番,便会钻进林子里。用不多久,蘑菇装满了筐,便会寻一处山泉,洗一洗,躲树影里,拿出带来的吃食。一定还会喝一点酒,渐渐地有些醉意上来,便躺下来,听寂静的山林中偶尔传出的对话声,看天上悠然飘过的白云——那份惬意,那份满足——伴着微微的醉意,恍惚中以为自己成了仙人。 乡下人就没有镇上这般浪漫了,他们会将采下的蘑菇很快的带到小镇上。当去上坟的人带着自己顺路采的蘑菇满足的从山上下来,走回到小镇上的时候,路旁早已堆满了一筐一筐新鲜的蘑菇,买的卖的兴致勃勃的讨价还价——这时的小镇几乎成了蘑菇的世界。 小镇的蘑菇因为是纯野生的绿色植物,便引来许多小贩,他们大批的收购蘑菇,雇人择净,烘干——贩到外地去。渐渐地小镇上的蘑菇有了名气,竟然有外商慕名而来。他们的法子更独到:在山下架起几口大锅,烧了开水,将收来的蘑菇煮了,放一个个坛子里腌渍起来,这样便保持了蘑菇的爽滑,鲜美——小镇的蘑菇竟然漂洋过海销到国外去了。 采蘑菇的季节小镇上很是热闹了一番,过了这季节,小镇重又沉寂下来。可我们这些生活在小镇上的孩子却难耐寂寞,我们早就惦记着:该进山去采野果了。 采野果要走很远的路,不像采蘑菇——近处的林子里就有。采野果要到深山里去,到老林子里去。 小镇外往西走,有一条大山沟,山沟很深,很远,不知通到啥地方,镇上的人管那山沟叫紫洞。顺着紫洞山沟走进去,山林越加茂密,一棵一棵的大树比山外的树要粗许多。 小时候,我对紫洞沟里总有一种挺神秘的感觉,听说那山沟里经常地会有诸如野猪,虎豹之类的野兽,便很害怕。可也知道那山沟里还有许多野果,便又渴望着走进去。但是,我们两三个孩子是断然不敢进那大山沟的,只是在去采蘑菇时站沟口上朝里望一望,心里盼望着进山的日子。 进山的日子就到了。采了蘑菇,该进大山了。一些大人相互联络着,结帮搭伙的进山了。我们便也壮了胆,十几个同学凑一起,随着大人们进山了。 紫洞沟里有一条小溪,溪水很清,叮叮咚咚的流,平静的地方便倒映出两侧大山幽暗的影子。我们沿着溪水走,越走山路越坎坷,越走山林越茂密,渐渐地深入到了老林子里。虽然还能听见潺潺的水声,溪流却已经隐到山林中去了。我们不再追随溪流,都钻到林子里,脚下早已没了路,都变成了厚厚的腐叶,四下里很静,远处的山雀偶尔的一两声叫,使得这老林子更显肃穆,幽深。我们相互关照着走,寻觅很久,终于见到了我们要找的林子。 那是一片野山核桃林,野核桃树树身高大,粗壮。有的树上还缠绕着一些圆枣藤子。那些藤子攀援在野核桃树冠上,结许多果子,都呈紫红色,在叶片中探头缩脑的引诱我们。野核桃树下落了厚厚的一层带皮的青核桃,沤在一起,有的已经变了颜色…… 不用谁吩咐,我们都匆忙的蹲在树下,开始剥核桃皮。忙一阵,剥出许多核桃,装进带来的布袋里,布袋不满,接着剥——待到布袋装满了,抬头看,树冠上射进的阳光已经变成直上直下的了。我们掏出玉米饼子嚼,几个年龄稍大的孩子便脱了鞋,抓住核桃树上垂下的圆枣藤子爬上树去,一会儿,许多圆枣子从树上打落下来,我们嚼着玉米饼子,蹦跳着将圆枣子收集起来。树上落下的圆枣子,有时稀稀拉拉的,有时稀里哗啦的,偶尔砸了某个孩子的头,便哎呦——哎呦——的叫,引得大家都笑。渐渐地集了一大堆,树上的孩子下来,大家均着分了圆枣子,都装到自己带来的篮子里——这样便又过了一段时间,看看那几缕阳光,已经放斜。我们不敢怠慢,背了核桃,挎了装圆枣子的篮子,出山了。 脚下依然是厚厚的腐叶,但因为有了收获,心中欢喜,并不觉得难走。渐渐地隐隐约约听到了的溪流声,便寻了声音走。这时,在一处林中空地上,我们却意外的发现了一大丛山葡萄藤,那藤子相互盘绕着支起一架硕大的棚子,肥大的叶片簇拥着,想到那叶片下大概会挂着一串一串的山葡萄,我们再起贪婪之心,有人就要钻进去。却被领头的大孩子止住了,他说:听大人讲,野猪最喜欢睡在葡萄架下了——这一吓,大家便都很恐惧,都远离了葡萄架,轻手轻脚的绕开了走,生怕惊动了葡萄架下睡着的野猪。溪水声越来越响,林木也变得稀疏,我们终于从老林子里钻出来。 我们在溪水旁歇下来,洗洗手脸。才想起品尝圆枣子,刚一入口,纷纷喊甜,有两个孩子吃着圆枣子,还有些惋惜。说:圆枣子虽然甜,却不如野葡萄水分大,其实,那野葡萄藤下未必会有野猪,倒是一定会有许多葡萄——大家便有些后悔,相互埋怨胆子小。领头的大孩子却说:“没啥后悔的,那葡萄架下有没有野猪,谁也保不准,但是这山上有野兽是一定的,刚才你们没听见?隐隐的有野兽的叫声,像牛吼——”这样一说,便又有人附和着说:确是听到了什么动物的叫声——大家又都有些后怕,回望身后的大山,陡然发现,已经很晚了,暮色正从四面山头上向这大山沟压迫下来,太阳已经不见了,西边天空一片青白。 大家心虚起来,急忙沿着溪水簇拥着走。领头的孩子走在最前面,不时地提醒跟着的人:当心踩水里——这样走一程,天很快黑下来了。野地里一片虫鸣,满天繁星俏皮的眨眼,淡淡的星光辉映得山沟里一派朦胧。我们顾不上疲劳,大家都不吭声,只是相跟着走,深一脚,浅一脚,磕磕绊绊的——又走了很久,远处恍恍惚惚的像是见到了沟口,我们悬着的心放下来,便觉着累得紧,有人提出该歇一会儿,是啊,该歇一会儿了,我们背了那么重的一口袋核桃,腕上还挎着半筐圆枣子——可领头的大孩子像是没听见,脚步不停。我们也只好逞了精神,继续走下去。 月亮升起来了,因为快到中秋节了。那月亮便很大,很亮,虽不十分圆满,却是晶莹澄澈,青光四溢。已经到了沟口,领头的大孩子吩咐一声:“歇了——”大家立时像得了特赦令的囚徒,纷纷不管不顾的躺下去,天上的星星,月亮在笑,身旁的溪水在月光中跳,秋风徐徐,回望紫洞沟里的大山,早已不见了踪影,那大山沟重又弥漫上一派神秘的幽静。 真的,那一次进山,在我儿时的记忆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一直以为,那野葡萄架下大概不会有野猪,那叶片下,倒是一定会挂满了一串串诱人的野葡萄。 采野果,收获的不只是山核桃,圆枣子,还有一尺来长的松塔,山榛子——我记得母亲做饭时,将山核桃一个一个放灶膛里烧,听到“啪——”的一声响亮,那核桃就裂了口,取出来,拨出核桃瓤,再烧下一个——核桃瓤攒多了,母亲就张罗着做酱饺子了,我是有几十年没有吃过母亲做的酱饺子了,说起来,抑制不住的还有口水泛起来。包酱饺子的面是用土豆粉掺一点白面粉和成的,擀出的皮薄,软,却筋道十足。蒸熟了,晶莹剔透,隔着皮可以见到内里的馅。酱饺子的馅用的是山核桃瓤,加一点儿肥猪肉,不用瘦肉,一码的肥肉,再加上白糖——这样蒸出的饺子,浓香诱人,筋道爽滑,口感特好。 故乡秋天的记忆还有很多,比方那漫山的红叶,比方那蓝天上一会儿排成个一字,一会儿排成个人字的南归的大雁,还有那秋风吹过,水泡子上飞起的野鸭——-不过这些小镇上的人已经司空见惯,因为小镇本来就在这大山的怀抱里,对那些城里人开了车跑很远的路才能见到的秋天的景色,只道是寻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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