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网上关于“美丽的皮囊”和“有趣的灵魂”争论得异常热烈。仔细想想,这两项令大多数人艳羡不已的指标,都是来自于年龄对幸运者的垂青。
“美丽的皮囊”大多是年轻时得到的馈赠,虽然也有诗人笔下“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的容颜,而我却独爱你现在被命运摧残的脸”这类描述,但在大多数人的语境下,“美丽”并不常见于对中老年的描述中,“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是连聪明如李太白都怅然的事。而“有趣的灵魂”,则大抵需要岁月的历练,几乎得与年龄和挫折成正比,才能恰到好处地修炼出一份圆融自在。
庆幸的是,我曾经真切地见识过岁月加诸“美丽皮囊”和“有趣灵魂”的打磨。
有一次,我坐了很久的车,去一座深山里的林场,采访那里的一位“守林西施”。她的美貌在守林人的队伍中口口相传了很多年,随着互联网的快速传播,一张像素不高的照片成了很多qq群及本地论坛里争相转载的热门。照片中,她逆光站在隐隐约约的林间小径,徒手捞起一串沉甸甸的生满了果子的藤蔓,如精灵般充满了迷离的仙气。
她是谁?这样美为何甘守在林场?背后又有怎样的故事?于是我们大老远去到那里,为着大家的好奇心揭开这位美人朦胧的面纱,仿佛是一件既有新闻性又特别浪漫的事。
及至在林间农场见到真人——她正穿着高筒胶靴收割着牛皮菜,这里前一天才下了大雨,小道上泥泞不堪,她抱着大捧的蔬菜朝我们走来。人是那个人,白瘦,软塌塌的头发编成短辫垂在左胸前,连发型都和那张网红照片上一模一样,只是距离“美”这个字眼,似乎已经颇过去了一段年月——她略微上了一点年纪,白皙的小脸上布满了细碎的皱纹,看上去就和你身边任何一个身体孱弱的保洁大姐没有区别。等到她在小屋的火塘前坐定,给我们每个人递上搪瓷缸里煮得热腾腾的野茶,故事才算开始。
她是30岁那年随丈夫进的林场,这里一直以来就由他们两夫妻守护。交谈间一个矮小粗壮的男人进来取斧头,腼腆地和我们打了一个招呼,我注意到他的腿脚有一点跛。后来我们含蓄地问起她这样选择的原因,她想了想回答,父母去世得早,自己又一直有肾病,“痛的时候冷汗浸透后背的衣服”。在原先的小县城里,浮华的追求者交口称赞她的美貌,却少有人真正愿意照顾她,她慢慢地认识到这个不离不弃惦念她的林场工人的可贵,就跟着他搬到了这里。他说林场的空气和水都很好,方便她调理身体。雨后他进山为她采蘑菇,天晴为她挖草药,一日三餐笨拙地做好热饭热菜,每年刚入秋就早早地为她燃起了火塘……温情的照拂最能抵御岁月的冲刷,她不复年轻貌美,但是病痛竟然逐年减轻,“已经好多年没再犯过,多亏有他”。越过明亮的玻璃窗,她注视着在院子里忙碌的他,眼角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花。
我们给她看那张让她成为网红的美图,以及下面网友如潮水一般的赞美,她笑着摆摆手:“什么漂亮不漂亮的,那不是真正的我。”
我的另外一个采访对象,是一位身高不足1米的女士。这位女士罹患一种极为罕见的先天成骨不全症,就是俗称的“瓷娃娃病”。
出乎我的意料,她的画作都是一些大幅作品,很多画轴全部展开远比她的身量还高。而这些画作的主角都是一些极其匀称柔媚的女性,如观音、如嫦娥,还比如簪花微笑的仕女,个个美得衣履翩然、随风浮动。
她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好像读出了我心底的疑问:“从小我就喜欢画美人图,哪个小女孩不期冀着自己长大后能成为美美的仙女呢?不过那时还小,不知道后来就只能长这么高。”她轻轻的一声惋叹随即又被笑容所代替:“我还有一个绝活,一般的人都做不到。”她示范给我看,原来她竟然可以从一幅巨大纸页的四个方向挥毫作画,“你见过倒着画美人脸、侧着画美人肩而整体比例不失衡的吗?”她很得意:“当然主要原因是我胳膊短,从上到下画够不着。”“哎呀,你不知道我练了多久才练成了这一手‘四面画’绝技,还有人为此专门来给我拍了专题片。”
“大家都夸我的画有仙气,但是他们看不到那些画上干了的地方,曾经淌满我的汗水。”她摘下眼镜,擦了擦上面的水雾。我这才看清她眼角叠在一起的皱纹和斑点,确实不年轻了。
随行的摄影记者挑着光线拍她,她本能地躲闪着镜头,但就在那么电光火石的零点几秒间,她飞快地按捺住自己,正面绽放给我们一个大大方方的笑容。就在这么微妙的一瞬间,我突然体察到她是如何在自己的艰难岁月中坎坷跋涉,并最终修炼出一颗强大而有趣的灵魂。
第三张让我印象深刻的脸,是我的师傅。我的师傅是一位资深记者,手把手带我入行,这前面的两个故事,不过是我们辛劳的采访历程中两朵温情的小浪花。
和很多传媒人一样,因着一种来去如风的爽利劲,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跟她从一个采访点风尘仆仆地奔赴下一个采访点,我常常累得在车上打盹,而她总是下车时拍醒我的那个人。不管面对再重大、再千头万绪的新闻事件,她总能做到当天写毕全部稿件。她说:新闻记者的年华都耗尽在奔波的路途中,你不能止歇,更不能退却,否则一口气提不上来,整个人一下就老了。
今年是汶川大地震十周年,我们回访了以前去过的山寨,看着那些高峻陡峭的山崖,自己都啧啧称奇:当时是凭着怎样一腔热血、顶着余震不眠不休爬上去采访的呢?往事历历在目,然而一晃十年已过。在回程的旅途中,我一回头,第一次看见师傅在车上睡着了。我从未看见过她的睡颜,细长的皱纹从她的额边和眼角披拂下来,深重的法令纹随着她的呼吸轻轻起伏,这里记载着一个敬重职业的记者一生的辛劳。每一次采访过程中所受到的冲击和震撼,以及那些平凡日子里的坚守,还有那些伸出双手想写一点什么的热切,都深深浅浅地镌刻在她的皱纹里。
皱纹,是一个成熟的人所经过的全部旅程。而年龄,不问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