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袁照
我的一生几乎都生活在这个城市。这个我爱的城市,有许多我爱的老街。
我们仍有些宝贝在那里,或许是老房子,或许是老牌楼,或许是老河埠,或许什么物质的东西都不是,只是气息,那种老醇的、久远的气息,仍在那里。
在这样的心境下,我去了这个城市那条久负盛名的老街。这条街的一半早已修复,焕然一新,是来古城观光者的通衢。而另一半冷落已久,仍旧静静地躺在那儿,躺在久远的历史里,似乎已经风烛残年,老态龙钟。当听说那里也将面临修复、改造的时候,我惦念起它来了,急于赶到那里,来见一见它的旧容颜。
我来这里,还有一个念想,就是为了一座庙。我国最著名的一部古典小说,开篇就写这条老街,写这条老街上的葫芦庙。而今这座庙早已被修复。有幸出现在名著中,它能不被修复吗?无论文化价值,还是经济价值,都必须早早地被修复。庙门上画着一个葫芦,一个有着葫芦标记的门,是在告诉人们:这个门,是有特殊生命与意义的门,是葫芦庙给了作者灵感,演绎了一段动人的故事?还是作者与这部书,使葫芦庙不朽?
站在门前,夕阳的余晖从遥远的西边照在这堵黄墙上,似乎少了点温和,多了点寒意,尤其是深秋,地上飘落树叶的时候。这个处于沧桑寂寥的老街上的葫芦庙,如果处于整修一新的老街上,给人的感受,还会有那种苍凉,那种深入骨髓的沧桑记忆吗?
据我所知,仅在明朝,这条老街上就发生过许多惊天动地的故事。与大宦官作对的五位义士血洒街衢,其墓就在这条老街上。居民与墓相邻,墓与居民相伴,何其亲近!我曾有一位朋友,几十年前就住在墓后。我曾去他家,开门见墓,墓茔与居室仅有三五步之遥,墓即家中一景。大人小孩,日常端着饭碗,就在墓前吃饭,有时边吃边与邻居聊天,绕墓一周,饭也吃罢。
那些看似没有显赫经历、地位的老牌坊、老牌楼、老门框,也矗立在这老街上。这里,这些个门,多么不一般?原先是门楼,以后又成了圆拱门,再以后又改成方木门。有趣的是,这层层叠叠的痕迹都留在那里——破旧,但破旧中仍有岁月的风度。在这个时刻,夕阳与街灯共舞。假如你也走了进来,会作何想?苍凉,是老街独到的风景。我曾经走了千万里,去看那些风烛残年的、原始的、荒芜的废墟——那里有祖先梦幻的痕迹。
三四百年前的“三月三诗会”,以诗会友,吟诗作赋,或抒情言志,或针砭时事,就缘起于江南,缘起于这条老街的那个小丘。每年少则几十人,多则上百、上千人云集一起,有的舟来,有的车来,有的步行而来,步履匆匆,都在这条老街上行走。现在我走在老街上,在寂静的夜里,树站在那里,就像那些久远的先人前辈,朋友般站在那里,他们在等我,要向我倾诉。
在这傍晚,家家关起了门,行人也少。空落落的街面,有些落寞。尽管如此,它还活着,我从每一扇门内、每一扇窗内,看到亮光,看到人的影子,还有生活的气息。
走到半途,有一家门开着,客堂里放着一架我曾很熟悉的老式家用缝纫机。两个妇人在做家务,一位阿婆,一位阿姨。我走进门,对那位阿姨说,我的衣服口袋被划破了,虽然隐在暗处,总是不爽,想请裁缝给我补补,总是找不到,你能替我补补吗?阿姨看了我一眼说,这里不是裁缝店,不接生意的。看我还不走,叹了口气,竟让我脱下,坐到缝纫机前,给我补起来。她边补边与我聊天,阿婆还给我倒了一杯水。客堂里一瞬间的场景,是久远的邻里亲情。一家有事,家家都会出来帮忙的纯朴民风,在这条老街上竟还保留着。
每次走过另半条街的繁华,走过它的灯红酒绿,怎么没有想到街的这一头呢?我们多走几步吧,也许这半条还没有来得及换新颜的老街,才最值得珍藏。
许多年过去以后,当我们再一次坐在夕阳下,回忆往事,或许那个时候,这棵树还在,那棵树还在。可是,这树下、那树下的屋子,这些小小的半开半闭的门,这个水乡小街上的清爽淡雅的景致,还会是记忆中的样子吗?
(作者系江苏省苏州十中校长、特级教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