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泠沅
我这个人一生有幸,中学以后遇上了3位大师。第一位是复旦大学的苏步青教授(“文革”之后升任校长)。我在复旦学的是数学,而且是纯数学。当年先生教数学的那种严格、严谨的科学态度,是留给我最宝贵的精神财富。第二位是华东师范大学的校长刘佛年教授。我在他门下学习、研究教育基本理论,一共6年。他给人的是一种宽容大度的教育家的风范,我对他的人格与学问,终身景仰之至。还有一位是上海市教委的老领导吕型伟教授,我跟随他做教育改革课题有20多年。他那种不尚空谈、实实在在的风格,言传身教,使我毕生难忘。
1962年,我考入复旦大学数学系。那时提倡名教授上讲台,苏老是当代著名数学家,他时不时为我们这个年级作讲座。记得刚入学时的第一个报告就是“展望几何学的发展”,从欧几里德的平行公理和笛卡尔的坐标系为起点,讲到菲利克斯·克莱因的埃尔兰根纲领及几何体系化的方法,“把几何学看作多重扩张流形上关于变换群的不变量的理论”。循此线索,苏老把19世纪以来现代几何的进展脉络描绘得一览无遗、引人入胜。当时苏老在华、陈省身在美,都是这个领域跻身国际前沿的大师。苏老的讲座雄心勃勃,当年那种浩荡气概着实令我们入迷。
虽然当年苏老讲给我们听的射影几何、微分几何都忘得差不多了,但苏老做人、做事和做学问的精神至今激励、鞭策着我。人们常说“名师出高徒”,苏老认为要改一改,是“严师出高徒”。他对学生要求之严格是出了名的,实际上近乎苛刻。在他的字典里,容不得“大概”、“也许”、“可能”这些词语,数学论文碰到“显而易见”之处常有“猫儿腻”,他都穷追不舍。就是这样的严格、严密与严谨,寒窗冷凳,才培养出了大批优秀学生,包括著名数学家。苏老多次告诫我们,搞学问要通透明白,切忌一知半解。他学微积分时题目做了一万道。做题目,一是理解,二是熟练,基本训练不可忘记这两点。苏老还提起在日本留学期间有位著名的论文指导老师,要求特别严格,有一次一道解析几何难题解不出来,问这位教授,他说:“你自己去查查沙尔门·菲德的《解析几何》。读完,题目自然会做。”那可是3本近2000页的书啊!他聊到这些故事,是要我们明白:要想做成一件事,哪怕是解一道题目,你也必须尽可能多地学、尽可能多地想,来不得半点马虎和投机取巧。
苏老向来重视中小学数学教育,上世纪60年代主编过代数、几何合编体系的五年制中学教材,上世纪70年代任高中理科班教材审查委员,上世纪80年代任中小学课程教材改革委员会顾问。他曾说过,数学不要学得那么深、讲得那么难。一、二年级的时候,最好不要开数学课。即使要开也应该以培养兴趣为主,玩玩就好了。学数学最关键的是培养数学思维,这种思维不是用灌输的方法教出来的,时间没到,逼死他也学不来。到了一定年龄,不用怎么教,稍加点拨自然就会冒出来。1986年3月,他有感于教育界的几起几落,在《解放日报》上撰文《冷板凳与菜根香》表达个人见解。苏老还是一位诗人,他认为数学和旧体诗都十分重视想象和推理,能起到“窗外看雁阵”的妙用。有人说,诗是世界的早晨,历史是一个被遗忘的失眠之夜。在苏老身上,数学与诗已有一种无形的会合,它们的命运都是爱这个当下的早晨,不必顾及昨夜是否失眠。(作者系上海市教育科学研究院副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