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漫子
我原本是个小说爱好者,只是,一个偶然的机遇,让我爱上了诗歌。
在本科毕业的那年夏天,我办理完离校手续回家。路上,疲惫的大行李箱卡在路中央,我退后看个究竟,只见一本旧版的《杜伊诺哀歌》宿命般躺在那里。我蹲下捡起,只是看了一眼,就被作者呈现的世界所占据。作者以存在主义的口吻刻画爱与死的飞跃与沉沦,打量着小人物的苦难与哀愁。而我沐浴在一颗成熟心灵的洞穿与光亮下,感动得一塌糊涂。同时也在领悟,一个有表达欲望、有写作需要的人也许应该以自己的禀性、经过与纯粹的生命力为入口,以世界或部分世界不可捉摸的不朽、伟大与善意为出口,避免俗手的修补,尽可能纯真地表达。那个秋天以后,在许多个鸟儿才开始鸣叫的清晨,每当手捧一本诗集,我就仿佛看到了一个花园和花园身后的无限空间。
“你是如何/把你所爱的人远远抛在身后/ 在那幸福的追逐后喘气/喘气,走进自由/那么我活着/又依靠着什么?童年和未来不再/越变越小/丰盛的生命却/涌上心头。”
就是这样一部神来的作品截获了我企图用小说讲故事的心思,改变了我探索的轨迹,缩短了我注视世界的距离。
我渐渐明白,一切自然状态下依旧有欲望表达的,才是好的。从那时起,我与自己约法三章,不挤牙膏,不写无关痛痒的呻吟,不写泛滥成灾的情诗。必须很有话时,才写。
然而在拜读百年间东西方现代诗的同时,我无时不提醒自己,需要下功夫的地方应是思想——深邃的思想对应深刻的意指,而不是语言——语言最好简洁、自然,这当然需要纯粹、丰富的情感,高傲却博爱的情怀。我实在不愿追捧流行,我实在不舍得践踏这片“花园”。我希望自己可以做到的,是用最精炼、单纯的字与句表达最丰富最深沉的意念,这无形中形成了我坚持的第一个质素:自然。
我坚持的质素之二是纯粹的自我。这话还要从我心爱的西哲说起。毛姆有个观点我很喜欢,任何一把剃刀都自有哲学。与此相关,尼采在《权力意志》中也有引申的说法,“从尊重一个一事无成的自己开始。”一事无成,意味着一个直白坦诚的、不屑于遮掩的自我,因而不会贪婪任性,不爱慕虚荣,保持对“真”和“简”的追求;尊重,意味着日敬物至,即保持对生命对生活的敬重,以“一生一会”的心境坚持对“善”与“美”的信仰。
自我,还在于承认并不存在绝对的伟大与谬误。在更为宽大的接受尺度当中,人们将越发高尚、博爱、富有善意,他们不会苛责、无法无天,也不会盲从权威、看轻自己。况且生命不应当模仿或被模仿,因此不需要树立英雄,不需要什么宣扬,无人需要启蒙,况且这世界早不缺少错误的启蒙。
自我,却不是自诩为谁。尽管我乐于关注人、关注世界,并在此过程中敏锐地捕捉一些琐碎的单纯的自我意识,或许多少具备一点启示意味,然而这些意志我不想强加于人,更不是标榜、说教与宣扬。我更不会大声叫嚷:我是如此希望这个世界多些水墨画般超然于世俗的气质。然而我知道这太难,精神气度的层面需要一个人从根本上多维的改变。
人类的感受力越来越虚弱,精神上的超然难上加难。我们的得到或许不少,却仍嫌不够多。欲望奴役了我们的感官,越来越被动,越来越麻木。于是,有时人们无情,有时人们滥情,这些都不是得体的态度。当感受的准绳被其他的什么所左右,人不可能获得自由,因为他失去了本真的感受。一位我自认为对我影响深刻的前辈说过,诗歌艺术的目的就是帮助人占有人类的感受力。如何抗拒时代的诱惑、疏远世俗的驯化,远离“幼稚的复杂”,也许需要保持精神的独立与纯洁,也许需要的是一种沉静的孤独的境界。这便是我在路上捡到的第三块宝石,姑且称之为自由吧。它是对俗化的反侵蚀,免不了的,是孤独的心灵的代价。
生活就像写诗一样,越自然越好。自然的馈赠或许不写在脸上,但丢弃它的代价惹人尴尬。越来越觉得思维思想的包容变得难得,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腔调,都不阻碍任何形式的追寻及抵达。谁都不该支配谁。这一点我在国内的时候并没有清醒的意识,到了国外才逐渐感到包容异质文化的可贵。蛰居在欲望之上的灵魂,那样专注、高贵并且正直。
两年来,我怀揣着对诗歌的热忱和自以为是,开始了我的诗歌初体验,并试着“发声”。依旧本着试一试的想法,看看、听听、走走、想想,竟然终于完成对一百余首不完整作品的收集。最初的书名叫作“车尔尼”,纪念那个写练习曲的作曲家,在此有“练习发声”之意。尽管它们稚气而笨拙,作为它们的作者,我不能顾虑太多,如果我写的不是心中所想,一旦开始用心于揣摩读者的眼光,“声音”又怎么可能自然、纯洁呢?乔装的美化比坦白的笨拙更加可怕。
也因此,我格外珍惜简单的追问的权利:像一个热衷于打扮自己的姑娘,想缝件衣服给自己,却笨拙得不知如何剪裁;又像一个倔强的稻草人,站立在风势不定的田野,对一切依旧新奇,或许还保持着某种怀疑——尽管我心底深深地笃信,生活是合理的、艺术的、不施诡计的。这恰似我对诗歌的喜爱,爱她的丰富、深邃与自由,就像爱童年。
《这就是城市》 张漫子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