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看随想
范梅南是加拿大教育学者,教育现象学的重要开创者。本文选自他和李树英教授合著的《教育的情调》一书。范梅南强调教师不能根据自己的主观意愿,把自认为正确的教育施加在孩子身上。教师应该“去观察、去倾听孩子,并向他们学习”,了解孩子充满可能性的世界。这就意味着,教师需要放下身段,把儿童当作自己学习的对象,而不是教育的对象。(杨赢)
孩子不是为我们而活着的,我们却为他们而活着。他们的降临给我们带来了一件礼物:体验可能性。孩子之所以是孩子,就是因为他们在成长,在体验着生命,同时也在体验着生活的各种可能性。父母和老师扮演着教育者的角色,有意识地向孩子们展示生活中各种可能的存在方式。如果他们能意识到成年本身也是一个永未完成的成长过程的话,他们就会这样做。生活永远在质疑我们此时此刻的生活情形:这就是我的生活吗?我应该这样来度过光阴吗?没有人能比一个孩子更强烈地更经常地提醒我们思考这些问题了。所有这一切都要求我们去观察、去倾听孩子,并向他们学习。从这个角度说,孩子是我们的老师。
作为老师和父母,我们非常愿意向孩子们敞开心扉。这说明我们在尽最大的努力去了解一个孩子对世界的体验究竟是什么。具体地说,我们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了解这个孩子的情境,去了解这个孩子是如何体验他的生活的。
与自己的学生或孩子相伴是一种很亲密的行为,弄不好容易带来伤害。比如说小乔伊和他的祖父母。
小乔伊四岁了,他的祖父母住在一个很远的地方。他们自然想尽可能多地利用每次和小乔伊的相聚来加深感情,即便去访友也不例外。所以在去看另一位亲戚的时候,他们把小乔伊也带上宽敞锃亮的小轿车。小乔伊很兴奋。仪表盘上有许多按钮,他看到许多新鲜玩意儿,有许多的问题要问。“奶奶,那是什么建筑?”“快看那只狗!”“爷爷,这个按钮是做什么用的?”
但是他的祖父和祖母对他的问题充耳不闻。他们正忙着谈话,只是偶尔回应一下小乔伊,比如给他一颗糖果,安慰一下他,让他有事可做。小乔伊的话他们根本就没有听。他们喜欢带着他,但是他们又没有与小乔伊亲密地互动。回家后,小乔伊出奇地安静,在不断追问之后他才说:“没人和我玩儿。”
在与一个孩子共同生活的日子里,我无可避免地成为一个榜样。作为一个成年人,我向他展示了生活中各种具体的生活方式。我看见他学习我的手势,模仿我观察和做事的行为,我对事物的反应方式,以及我消磨时间的方式,等等。当我看见这些时,我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我是否希望我的孩子这样做事和生活?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这些是我自己想要的行为方式吗?我希望自己成为这样的人吗?
从历史和文化的角度看,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和生活有许多的可能性。孩子们从学校、媒体、邻居和我们的行为中感受着这一切。但是,他们必须经过亲身的探索、选择和行动才能发现自己的独特性和个性。我们如何将这些可能性展示给他们?什么样的世界才值得我们去展示?我们不能仅仅期待孩子们去发现生活,我们也要允许他们去行动、去实践、去创造生活。
这样,孩子们就成了我们的老师。当他们尝试着种种可能性的时候,我意识到对我自己来说这些可能性也依然存在。关于教育学可能性的体验证明了一个存在着的事实,那就是,孩子们让我们感到我们又年轻了。孩子们在他们的生活探索中,向我们展示出生活里那些丰沛的希望和多姿多彩的可能性,以及生活必将更加美好的愿景。我又一次抓住了我自己生活的希望。
对一些人来说,抚养孩子变成了一项自私、自恋的事业。有些父母(和老师)人虽在场,但是心却不在,他们早已沉溺在自私的需求和欲望中了。也有些父母(和老师)的生活似乎与他们孩子的生活和兴趣产生了竞争与冲突。成年人忽视孩子,对他们的话充耳不闻,惊吓、辱骂、虐待他们,否定、抛弃他们,这实在令人悲哀。对这些成年人最大的惩罚大概莫过于终身的懊悔和永久的遗憾,他们太专注于自己的事情而丢弃了去亲身体验与自己孩子亲密接触的机会。而他们的孩子可能需要用此后自己的全部人生来找寻他们凌乱的童年记忆。
关爱孩子的父母(和老师)能体验到由于孩子的出现而萌发出的生活的希望。这里存在着一个看似自相矛盾的点。我体验到孩子的生活比我自己的更重要,而其结果则是我必须更仔细地审视自己的生活。我必须质疑并改造自己的生活。在我有这个孩子之前,如果我愿意的话,我可以放纵自己的不良习惯,我可以完全无视他人的深层需要自顾自地生活。但是因为我和这个孩子在一起并且我爱他,我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安逸地生活了。对孩子的教育已转化为自我教育。
有些教育者相信他们自己的教育是完美的。他们可能会试图把一套自认为正确的信念和价值观强加给孩子。不可避免地,这样的“教育”变成了一种压迫与操纵的教育学——一种成年人对孩子的独裁统治。在“完美”教育者看来,孩子们是不完美的,所以没有必要去倾听孩子们的话,更遑论去向孩子们学习了。
(选自马克斯·范梅南、李树英《教育的情调》,李树英译,教育科学出版社2019年9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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