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霞
也许,没有哪部影片,比《放牛班的春天》(法国,2004)更适合开启我们这门“电影课”的帷幕。影片中伴随着美妙乐声闪过的那一角湛蓝晴空和褐色高墙上勃发着新绿的藤蔓,在尚有寒意的北方之春,看起来显得格外动人。
而在1949年的早春时节,马修先生第一次踏进那个被称为“池塘底部”的问题学校,那是个灰暗的早晨,怀揣着音乐梦想的马修,也正处于他人生的低谷,这位壮志未酬的音乐人在日记中这样写道:“1949年1月15日,在所有领域里经历了一系列的挫折后,我确信自己人生的最低谷来到,那是在一个寄宿学校,专为‘再教育’问题少年们而设置,至少从招聘上看是如此,‘池塘底部’——即使是学校的名字也似乎专为我而挑选……”
这个名为“池塘底部”的学校,到了台湾的语境中,被翻译成了“放牛班”。“放牛班”是台湾的一种俚语称呼,也叫“后段班”,进这种班的学生大都成绩较差,基本上来自于社会的底层,家庭环境往往堪忧。无论是“池塘底部”,还是“放牛班”,都似乎在暗示着,这是一群已经被贴上标签、被边缘化的孩子。事实上,掌管着这个“池塘底部”的哈桑校长,也正是以一种对待另类的歧视心态,对这些本该受到更悉心引导的孩子们,实施着严苛的规训与惩罚。
可以想见,初到“池塘底部”的马修会是怎样的一种心境。“我想唱的歌至今未曾唱出。我一天天为我的乐器调整丝弦。时机尚未来临,歌词尚未填妥;我心中只有希求的痛楚。花尚未绽放,只有风瑟瑟而过。”用泰戈尔的这首《未唱之歌》,来形容马修先生此时的寂寥,无疑是非常贴切的。这不禁令人想到另一部以音乐为题材的教育电影《生命因你而动听》(美国,1995)。上个世纪60年代的美国俄勒冈州,作曲家格兰·霍兰为了实现他的音乐理想,在一所中学谋到了一份音乐教师的工作,上课的第一天,霍兰就体验到了一种强烈的挫败感,学生们在弹奏乐器时不但荒腔走板,甚至连著名音乐家巴赫的名字都未曾听闻。
无论是马修先生还是霍兰先生,教书,都不是他们人生规划里的首选。他们视音乐为生命,他们都怀抱着那支“未唱之歌”,试图有一天谱写出属于自己的华彩乐章。然而,或因生不逢时,或因家庭生活的重担,让他们不得不做出了退而求其次的无奈之举,进而又被诡谲的命运之手推到了一个更加富有挑战的教育场域。
尽管也有短暂的彷徨、失落、迟疑和犹豫,但最终他们还是留了下来。那么,是什么让他们在荒凉、暗淡以及种种的不完美中坚持了下来,并最终真诚地拥抱了“教师”这份太阳底下最光辉也最艰巨的职业?
“看看你经过的路上,孩子们迷了路,向他们伸出手,拉他们一把,步向往后的日子……”这是马修为孩子们写的歌。也许,只有一颗善感的心灵,才能敏锐地感知到那些痛苦、疏离、压抑和沉闷;只有一颗渴求爱、自由与高贵的心灵,才不能忍受屈辱、恐惧、悲伤的呓语和无边的黑暗。
“空中飞舞的风筝,请你别停下,飞往大海,飘向高空,一个孩子在向你张望……”心灵,借着音乐的引领,慢慢柔软、润泽,并慢慢汇拢、聚合。“Les Choristes”——这是《放牛班的春天》的法语片名,意思是“合唱团”。命运把人抛到最低谷时,也往往孕育了转折的契机。当马修把自己的“未唱之歌”融入与孩子们心灵共振的合唱中时,他也同时为自己和孩子们揭开了春的序幕。他在校长面前为孩子们的恶作剧竭力掩护开脱,使他们得到安全的庇佑;他发现了莫朗奇的音乐天赋,让这个“有着天使面孔和魔鬼心肠”的少年走出了心灵的幽暗,并懂得了宽容、理解与爱;他用自己对音乐的热情和对爱的践行,“解冻”了身边刻板教条的同事,把“池塘底部”变成了暖意融融的家……
“海面上的清风,托起轻盈的飞鹭,从白雪皑皑的大地飞来,冬日转瞬即逝的气息……”冰雪消融,万物生长,灵魂翱翔——当一个人,他把自己的心灵与生命和更多的心灵与生命联结在一起时,一些神奇的事情便会发生。这是一个古老的事业,从苏格拉底、孔子开始,多少人前赴后继,沥血呕心,才让这个心灵的伟大工程得以传继。
马修先生终生也未能成为音乐家,甚至他所培养的天才音乐少年,在成名后也忘记了老师的名字,但对于马修来说,这些也许都不重要了——因为曾经有一个孩子,在向你张望。
在这些渴求的目光中,最让人心动的,还要属小孤儿派皮诺。马修先生之前一定没有想到,在他的“未唱之歌”中,还有这样一个特殊的小音符。在影片中,这个在战争中失去了父母的孩子自始至终没有唱过一句歌,但也许只有马修听到了,孩子心中那默默流淌的乐音。庆幸的是,这个每周六都在校门口苦苦等待家人的小孤儿,终于等来了属于他的一份温厚而坚实的爱。当马修最终被校长辞退时,派皮诺拎着他的小包袱追到了校门口,牵住马修先生的手,那一刻,“一道绚烂金光,在小路尽头闪烁”。
轻轻地,他走了,正如他轻轻地来。只是这一次,他不再茕茕独行;这一次,他把一个春天留在了身后。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副教授,文学博士,艺术学博士后。目前主要从事语言教育、艺术教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