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乐黛云与汤一介摄于海南三亚。(照片由受访者提供)
■本报记者 梁杰
“老汤,生日快乐!你还好吗?”随着一声轻轻地问候,乐黛云将一束红色的玫瑰花摆放到了汤一介遗像前,2015年3月5日,正值农历正月十五,也是国学泰斗汤一介先生88岁生日。按照老规矩,每逢生日来临,妻子乐黛云都要为汤先生送上一束玫瑰花,今年也不例外,乐黛云特意让小刘精心挑选了一束绽放的红玫瑰,玫瑰花在微风中摇曳,印证着两位大师始终不渝的浪漫爱情。
“心中始终有一颗小小的火苗”
汤一介,北京大学哲学系终身教授,我国著名哲学家、哲学史家、哲学教育家。《儒藏》工程总编纂。2014年9月9日逝世。在先生去世之际,佛光山开山宗长星云大师曾这样概括他的一生:“国学泰斗汤一介教授常年致力传统文化的研究与保护,一生秉承‘事不避难,义不逃责’家训,创办中国文化书院,重启传统文化热潮,以八十高龄执掌《儒藏》整理工程,他毕生淡泊名利,热心文化教育,为这国家社会注入清流典范。”
乐黛云,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代文学与比较文学教授,中国比较文学学会会长、北京大学跨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中法合办《跨文化对话》集刊主编。
“汤先生和乐先生,一个研究中国哲学,一个研究中西文化比较学,可谓中西合璧,他们能在学术上互相促进、比翼齐飞。这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北京大学《儒藏》编纂与研究中心副主任魏常海曾这样评价两位大师。
汤一介、乐黛云于1952年结为伉俪,俩人从相识、相恋到相知、相守,虽历经坎坷,却始终无怨无悔、不离不弃。乐黛云自己评价说:“我们共同生活了62年,心中始终有一颗小小的火苗。”1958年,儿子刚满8个月,乐黛云被划为极右派下放到京郊劳改,“老汤每周给我写一封信,信封必写‘同志’,他为这‘划不清界限’受过警告处分。”“文革时,老汤是著名黑帮,常在深夜受到追逼审问,我总是远远跟着他,不管时间多晚,直到他被放出来。那时,不知有多少家庭被政治斗争摧毁,我们彼此却从来没有怀疑过对方。”乐黛云回忆说。
回忆起两人的相识经历,乐黛云爽快地说:“是我追的他。”那时汤一介是北大哲学系大三的学生,乐黛云也在北大中文系就读,两人虽然不在一个系,却同时参加了文学院的团组织,因此而相识。说起当初怎么追的汤先生,乐黛云回忆说,“我们因一本书而结缘”。
乐黛云清晰地记得,书名是《绞索套在脖子上的报告》,这是一部捷克共产党人伏契克在德国法西斯监狱里完成的著作。“当时我在认真阅读这部著作,深深地被作者对祖国和故乡的热爱,对生活以及妻子的爱所打动。”乐黛云把这部深深打动自己的书借给汤一介看,并表白说,“书中伏契克对古丝姮的感情就是我向往的一种感情,这种感情不是建立在物质基础之上而是一种心灵的结合。”汤一介似乎听懂了乐黛云的意思,应该说他们的心自此走到了一起。
“很多熟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是看上去有些羞涩的青年,其实内心是很柔软的。他无法口头向我表达一些爱意,他的方式总是很哲理的。”乐黛云回忆说。
这本书不仅把他们两人的心连结在了一起,而且对年轻的汤一介影响很大,他甚至能背出其中精彩的一段话,直到晚年,汤一介还能一字不拉地背诵下来。
“老汤是个恋旧的人”
与汤一介沉稳、温和、内敛的性格不同的是,乐黛云热情、直爽、喜欢新鲜事,两人的性格截然不同,却能和谐相处。汤先生曾形容他们的婚姻是“儒道互补”。“我的性格比较温和、冷静、谨慎,兴趣窄,不敢冒险,怕得罪人。而乐黛云的性格是热情、冲动、单纯,喜欢新鲜,不怕得罪人。”
在乐黛云看来,“汤一介做事一板一眼,自己很累,看别人做不好也担心。他知识广博,除了看书,几乎没什么其他爱好。不抽烟,不喝酒,不爱应酬,喜欢听的歌也就那几首,喜欢看的电影也就是好莱坞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那几部。”“他是个恋旧的人,生活很朴素,喜欢吃的菜也就那几样,对穿不太讲究,他冬天戴的帽子是毛线的,我想给他换一个皮的或者呢子的,他死活不同意。他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很爱小孩,也很喜欢年轻人,但是他不是很表现出来。”乐黛云说。
3月5日,京郊的天气少有的湛蓝,远处的炮竹声时断时续,微风吹来,早春的京城还有些许凉意,坐在轮椅上的乐黛云好像一点没有觉察,她似乎仍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乐老师,吃蛋糕了。”学生把切好的生日蛋糕递到她的手中。“老汤,你也来吃两口,很好吃的。”乐黛云微笑着把手中的蛋糕送到汤先生遗像前。
汤一介的墓地位于京郊戒台寺万佛园内,墓碑所在的位置与先生生前所居住的朗润园环境十分相似。墓碑坐北朝南,背靠山石,前面是一池清水,和煦的阳光洒在墓碑上,碑前放置着汤先生喜爱吃的四喜丸子、叫化鸡……乐黛云感觉似在家里一样。“这个墓地是学生帮助挑选的。他们十分了解老汤,这里的环境不错,老汤应该待着很舒服。”乐黛云一边说着一边掖着脖子上的围巾,这条围巾十分鲜艳,它是汤先生送给乐黛云的生日礼物。出门前乐黛云特意选了这条围巾戴上,配上浅灰色的呢子大衣十分抢眼。
“老汤喜欢送我围巾等大件礼物,我喜欢送他小兔子等小件物品。”乐黛云说。汤一介属兔,乐黛云每次出国回来,都会给汤先生带回各式各样不同的兔子,因此在他们的家里,摆放着姿态各异的兔子,“比起老汤的大件礼物,这些小兔子更有情趣。”乐黛云说。
“他最后的心思都放在‘儒藏’上了”
在乐黛云的眼里,汤一介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她,她与“老汤”仍然形影不离,在乐黛云家起居室的墙上,挂着汤一介的大照片,平时,她就在“老汤”的注视下出来进去做自己的事。这次出门前她把汤一介的照片从墙上取下来带在身边,“这是老汤最喜欢的一张照片,照片中,他注视着儒藏典籍,似乎在沉思……”。“老汤生前最后的心思都放在儒藏上,这是他的最大梦想、最后的心愿。”
最后两年,汤一介先生把全部的心思放在了儒藏及其相关事务上,日程表排得满满的,虽然经常被疾病缠身,身体越来越虚弱,但只要精神好一些,他就要去工作。他说:“必须做,除非我根本什么也不能做了。人活一天,就要做事,只有做事才能体会到快乐。”他认为,“你的快乐就是你的生命,你要不做事,就没有快乐,也就没有生命。”
初春的暖阳洒在汤一介先生的墓碑上,乐黛云与前来为先生祝寿的学生们一起朗诵着碑文:确立中华民族文化的主体性,使中国文化在二十一世纪的返本开新中会通中西古今之学,重新燃起思想火焰,这是当代中国哲学家的责任……
我对中国文化非常热爱,因为我爱我的祖国就必须爱我的祖国的文化。一个国家必须有自己的文化传统,只有珍惜自己文化传统的国家,才是有希望的国家……
铿锵文字,字字有声;声如洪钟,气宇轩昂……
这雄浑有力的朗诵声,在早春的戒台寺山麓墓园上空回荡,这是汤一介先生一生的写照,也昭示着先生的遗愿自有后继追随传承,先生请您放心,请您一路走好……
“未名湖畔鸟飞何急,我虽迟慢誓将永随”。“老汤,好好的,我迟早会来陪你的,别着急……”临行前,乐黛云深情地注视着墓碑,轻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