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上做鞋的店一家挨着一家,鞋匠一个接着一个。“我眼睛瞎了快十年,可还是吃普通的做鞋这碗饭。”梁鞋匠坐在他小铺面里的藤椅上,这么对我说。 打我记事时梁鞋匠就做布鞋,那时他还是中年人,眼还没瞎,干活很麻利,每天早晨扫地抹桌,开门迎客,样样都井井有条。 梁鞋匠靠着做鞋在小镇里却过着一份不错的生活,其实做鞋这事不难,家里但凡上了年纪的女人都会做鞋,一个锥子一根针、半筐碎布一盏灯,一晚上就能把鞋底纳好。即使如此,镇上人还是爱穿梁鞋匠做的鞋,他做鞋手艺极好。 我第一次自己拿着鞋码找梁鞋匠做鞋是在八岁那年。他让我脱了鞋,在脚上前后各摸了几下,便起身去拿账本:“行了,你这孩子运气不错,正好是第六个,三天后来取鞋。”说着把我送到门口,随手把门上“订做布鞋”的招牌摘了。 身怀绝技的人就有些与众不同,做鞋是个普通的活计,但梁鞋匠的鞋就是不一样,看上去和家里做的差不多,但穿进去很舒坦,不夹脚也不滑脱,能穿上好一阵子。梁鞋匠有个怪癖,一次做鞋只做六双,就是老主顾有急事要用鞋,也决不多做。以前问他,他总是笑而不语。前些日子闲聊时他终于松了口风:“做得多了我记不住每个人的脚长什么样。”其实,我知道这只是借口,因为他追求的是尽善尽美。 “做鞋难道不是记鞋码?”我问道。 “那是普通鞋匠”,梁鞋匠瞪着一双灰暗的眸子,颇自傲地摇了摇头,“一双好布鞋不光得用好料子,还要能契合上人的脚,人的脚上哪儿平哪儿凹,鞋就得怎么做。譬如平足弓的,鞋垫中间要做厚实一点,有跟腱炎的,脚跟部位要做得软些......我做鞋就一条,得让鞋子适应人而不是人去适应鞋子。” 梁鞋匠呷了口茶水,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流露出回忆的神色:“十几年前眼还没瞎的时候,我已经能做顶完美的鞋子。” “能比现在做得还好?”我踮了踮了脚,脚上这双梁鞋匠做的夏天的布鞋穿了三年,只是旧了些,颜色掉了些,而感觉依旧如三年前。 “不信你回去问你爸爸,你现在脚上穿的鞋和我四十岁时做鞋水准差不多”,梁鞋匠有些愠怒,“你小子有些事不晓得,我十二岁跟我娘学做鞋,做的鞋也就是普通农家人的水准;二十岁到镇里拜街上做鞋师傅为师,学了一年,手艺就能勉强够自己撑起个铺面;又做了些年头的鞋,我长到三、四十岁,十里八乡都知道我做的鞋好。到了眼瞎前那几年,我给人做鞋,不用手摸,单是看人进铺那姿势,我就知道鞋底弄多厚,鞋面怎么缝。” 梁鞋匠满目沧桑,长叹了一口气:“为了把一双鞋从普通做到完美,我花了大半辈子时间。” 镇上的日子一天天普通平淡地过去了,人们总还记得那个好鞋匠和他做的完美的贴心的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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