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看客 本书特色
历史的小看客,社会的小看客、人生的小看客——贾平凹、赵丽宏、雷达、舒婷、陈白尘、章含之、鲍尔吉•原野、刘震云、王小波、龙应台等50位中国当代**作家,用风格迥异的文笔,讲述他们眼里的历史变迁、社会百态、苦乐人生……
小看客 内容简介
《小看客》收录贾平凹、赵丽宏、雷达、舒婷、陈白尘、章含之、鲍尔吉•原野、刘震云、王小波、龙应台等50位作家的50篇佳作。或追忆特殊年代难以抹灭的记忆,或分享逝去岁月里趣味盎然的真情,或回味少小故乡的人事,篇篇入情,字字入心。《小看客》是从建国以来六十多年间发表的散文作品中精选出来的,旨在检阅散文的创作实绩,公正客观地推选出思想性、艺术性俱佳,有代表性、有影响力的历史文化散文。
小看客 目录
沉入历史的湖
忆大寨之游(韦君宜)
丙午丁未纪事——乌云与金边(杨绛)
牛棚生活(季羡林)
一块土地(贾平凹)
死之余响(赵丽宏)
王府大街64号(雷达)
书祭(舒婷)
印在黄土地上的红手印(梁衡)
忆眸子(陈白尘)
被俘人员的信(老姜)
你,一颗划破夜空的流星(万伯翱)
回看血泪相和流(柯灵)
谁说草木不通情——忆冠华(章含之)
沉入历史的湖(马风)
小看客
八十自省——一个老知识分子的心态(萧乾)
霞落燕园(宗璞)
晚翠园曲会(汪曾祺)
人名历险记(蓝翎)
美丽(张贤亮)
二〇〇八上课记——他们的困惑和我的困惑(王小妮)
小看客(鲍尔吉·原野)
寻觅回来的哀痛(唯明)
痴子(俞明)
草色呐喊连绵的鲜碧(刘成章)
一个小孩的心灵史(秦文君)
二马(刘亚洲)
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卞毓方)
春日探寻聚源中学(陈丹燕)
水巷桥畔(凤章)
人心中*为柔软的那一块(魏得胜)
父亲的毒酒(赵晏彪)
聂卫平与大竹之战(沈果孙)
偏锋
无名氏(柯灵)
俺村、中国和欧洲(刘震云)
新大寨行述(二月河)
老舍着装的历史内涵与精神表征(徐德明)
向一个人的死因致敬(王开玲)
匿名者(塞壬)
思维的乐趣(王小波)
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龙应台)
王仁先(刘亚洲)
告诉——格致工作记录本(格致)
煎饼花儿(马瑞芳)
偏锋(桑麻)
切尔诺贝利:他依然没有撤离(苍耳)
命案(朝阳)
申报教授(张国俊)
走路(林希)
丑陋的中国人(柏杨)
漂流者(孙郁)
小看客 节选
丙午丁未纪事——乌云与金边(杨绛)
丙午、丁未年的大事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旧社会过来的老知识分子不是“革命”的主要对象,尤其像我这种没有名位也从不掌权的人。一般只不过陪着挨斗罢了。这里所记的是一个“陪斗者”的经历,仅仅是这场“大革命”里的小小一个侧面。
一、风狂雨骤
一九六六年八月九日——也就是阴历丙午年的六月,我下班回家对默存说:“我今天‘揪出来了’,你呢?”
他说:“还没有,快了吧?”
果然三天后他也“揪出来了”。
我问默存:“你是怎么‘揪出来’的?”
他也莫名其妙。“大概是人家贴了我几张大字报。”
我倒记得很清楚。当时还没有一张控诉我的大字报,不过我已早知不妙。一次,大会前群众传着一份文件,传到我近旁就跳过了我,好像没有我这个人。再一次大会上,忽有人提出“杨季康,她是什么人?”,并没有人为我下定义,因为正在检讨另一“老先生”。会后,我们西方文学组的组秘书尴尬着脸对我说:“以后开会,你不用参加了。”我就这样给“揪出来了”。
“揪出来”的算什么东西呢,还“妾身未分明”。革命群众天天开大会,我们同组“揪出来”的一伙,坐在空落落的办公室里待罪。办公室的四壁贴满了红红绿绿的“语录”条,有一张上说:拿枪的敌人消灭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一位同伙正坐在这条语录的对面。他好像阿Q照见了自己瘌痢头上的疮疤,气呼呼地换了一个座位。好在屋里空位子多得是,我们足有自由随便就坐,不必面对不爱看的现实。
有一天,报上发表了《五一六通知》。我们在冷冷清清的办公室里正把这个文件细细研究,窃窃私议,忽被召去开大会。我们满以为按这个指示的精神,革命群众该请我们重新加入他们的队伍。不料大会上群众愤怒地控诉我们种种罪行,并公布今后的待遇:一、不发工资,每月发生活费若干元;二、每天上班后,身上挂牌,牌上写明身份和自己招认并经群众审定的罪状;三、组成劳动队,行动听指挥,并由“监督小组”监管。
我回家问默存:“你们怎么样?”当然,学部各所都是一致的,我们俩的遭遇也相仿。他的专职是扫院子,我的专职是扫女厕。我们草草吃过晚饭,就像小学生做手工那样,认真制作自己的牌子。外文所规定牌子圆形,白底黑字。文学所规定牌子长方形,黑底白字。我给默存找出一块长方的小木片,自己用大碗扣在硬纸上画了个圆圈剪下,两人各按规定,精工巧制;做好了牌子,恭楷写上自己一款款罪名,然后穿上绳子,各自挂在胸前,互相鉴赏。我们都好像阿丽思梦游奇境,不禁引用阿丽思的名言:“curiouser and curiouser!”
事情真是愈出愈奇。学部没有大会堂供全体开会,只有一个大席棚。有一天大雨骤冷,忽有不知何处闯来造反的红卫兵,把各所“揪出来”的人都召到大席棚里,押上台去“示众”,还给我们都戴上了报纸做成的尖顶高帽。在群众愤怒的呵骂声中,我方知我们这一大群“示众”的都是“牛鬼蛇神”。我偷眼看见同伙帽子上都标着名目,如“黑帮”“国民党特务”“苏修特务”“反动学术权威”“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等等。我直在猜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散会我给推推搡搡赶下台,可是我早已脱下自己的高帽子看了一眼。我原来是个“资产阶级学者”,自幸级别不高。尖顶高帽都需缴还。帽子上的名目经过规范化,我就升级成了“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和默存一样。
我和同伙冒雨出席棚,只愁淋成落汤鸡,不料从此成了“落水狗”,人人都可以欺凌戏侮,称为“揪斗”。有一天默存回家,头发给人剃掉纵横两道,现出一个“十”字;这就是所谓“怪头”。幸好我向来是他的理发师,赶紧把他的“学士头”改为“和尚头”,抹掉了那个“十”字。听说他的一个同伙因为剃了“怪头”,饱受折磨。理发店不但不为他理发,还给他扣上字纸篓子,命他戴着回家。
我的同伙没遭这个恶作剧,可是宿舍大院里立刻有人响应了。有一晚,同宿舍的“牛鬼蛇神”都在宿舍的大院里挨斗,有人用束腰的皮带向我们猛抽。默存背上给抹上唾沫、鼻涕和糨糊,渗透了薄薄的夏衣。我的头发给剪去一截。斗完又勒令我们脱去鞋袜,排成一队,大家伛着腰,后人扶住前人的背,绕着院子里的圆形花栏跑圈儿;谁停步不前或直起身子就挨鞭打。发号施令的是一个“极左大娘”——一个老革命职工的夫人;执行者是一群十几岁的男女孩子。我们在笑骂声中不知跑了多少圈,初次意识到自己的脚底多么柔嫩。等我们能直起身子,院子里的人已散去大半,很可能是并不欣赏这种表演。我们的鞋袜都已不知去向,只好赤脚上楼回家。
那位“极左大娘”还直在大院里大声恫吓:“你们这种人!当心!把你们一家家扫地出门!大楼我们来住!”她坐在院子中心的水泥花栏上侦察,不时发出警告:“×门×号!谁在撕纸?”“×门×号!谁在烧东西?”一会儿又叫人快到大楼后边去看看,“谁家烟筒冒烟呢!”夜渐深,她还不睡,却老在喝问:“×门×号!这会儿干吗还亮着灯?”
第二天清晨,我们一伙都给赶往楼前平房的各处院子里去扫地并清除垃圾。这是前夕不知谁下的命令。我去扫地的几处,一般都很体谅。有的说,院子已经扫过了,有的象征性地留着小撮垃圾给我们清除。有一家的大娘却狠,口口声声骂“你们这种人”,命我爬进铁丝网拦着的小臭旯旮,用手指抓取扫帚扫不到的臭蛋壳和烂果皮。押我的一个大姑娘拿一条杨柳枝做鞭子,抽得我肩背上辣辣作痛。我认识她。我回头说:“你爸爸也是我们一样的人。”因为我分明看见他和我们一起在席棚里登台示众的。那姑娘立起一对眼珠子说:“他和你们不一样!”随手就猛抽一鞭。原来她爸爸投靠了什么有权力的人,确实和我们不一样了。那位姑娘的积极也是理所当然。
宿舍大院的平房里忽出现一个十六七岁的红卫兵。他星期日召集大楼里的“牛鬼蛇神”去训话,下令每天清早上班之前,扫大院,清除垃圾,还附带一连串的禁令:不许喝牛奶,不许吃鱼、吃肉、吃鸡蛋,只许吃窝窝头、咸菜和土豆。当时已经有许多禁令,也不知是谁制定的,如不准戴草帽,不准撵阳伞,不准穿皮鞋,等等。我们这群“牛鬼蛇神”是*驯良、*和顺的罪犯,不论谁的命令都一一奉行。因为一经“揪出”,就不在人民群众之中,而在人民群众之外,如果抗不受命,就是公然与人民为敌,“自绝于人民”。“牛鬼蛇神”互相勖勉、互相安慰的“官话”是“相信党,相信人民”。虽然在那个时候,不知有谁能看清党在哪里,人民又是谁。
“极左大娘”不许我家阿姨在我家干活,因为她不肯写大字报骂我。可是她又不准阿姨走,因为家有阿姨,随便什么人随时可打门进来搜查。默存的皮鞋领带都给闯来的红卫兵拿走了,又要拿打字机。阿姨撒谎说是公家的,没让拿。我教阿姨推说我们机关不准我家请阿姨,“极左大娘”只好放她走,我才关住了大门。阿姨临走对我说:“你现在可以看出人的好坏来了——不过,还是好人多。”这当然是她的经验之谈,她是吃过苦的人。我常想:好人多吗?多的是什么样的好人呢?——“究竟还是坏人少”,这样说倒是不错的。
“扫地出门”很多地方实行了,至少,造反派随时可闯来搜查。家家都有。“罪证”得销毁。宿舍里有个“牛鬼蛇神”撕了好多信,不敢烧,扔在抽水马桶里,不料冲到底层,把马桶堵塞了。住楼下的那位老先生有幸未列为“权威”,他不敢麻痹太意,忙把马桶里的纸片捞出漂净,敬献革命群众。这就引起宿舍里又一次“揪斗”。我回家较晚,进院看见大楼前的台阶上站满了人,大院里也挤满了人,有坐的,有站的。王大嫂是花儿匠的爱人,她一见我就偷偷向我摆手。我心知不妙,却又无处可走,正迟疑,看见平房里的张大妈对我努嘴,示意叫我退出去。可是“极左大娘”已经看见我了,提着名字喝住,我只好走上台阶,站在默存旁边。
我们都是陪斗。那个用杨柳枝鞭我的姑娘拿着一把锋利的剃发推子,把两名陪斗的老太太和我都剃去半边头发,剃成“阴阳头”。有一位家庭妇女不知什么罪名,也在我们队里。她含泪合掌,向那姑娘拜佛似的拜着求告,总算幸免剃头。我不愿长他人志气,求那姑娘开恩,我由她剃光了半个头。那是八月二十七日晚上。
剃了“阴阳头”的,一个是退休干部,她可以躲在家里;另一个是中学校长,向来穿干部服,戴干部帽,她可以戴着帽子上班。我没有帽子,大暑天也不能包头巾,却又不能躲在家里。默存急得直说“怎么办?”我持强说:“兵来将挡,火来水挡。总有办法。”我从二楼上三楼的时候,果然灵机一动,想出个办法来。我女儿几年前剪下两条大辫子,我用手帕包着藏在柜里,这会子可以用来做一顶假发。我找出一只掉了耳朵的小锅做楦子,用默存的压发帽做底,解开辫子,把头发一小股一小股缝上去。我想不出别的方法,也没有工具,连糨糊胶水都没有。我费了足足一夜功夫,做成一顶假发,害默存整夜没睡稳(因为他不会帮我,我不要他白陪着)。
我笑说,小时候老羡慕弟弟剃光头,洗脸可以连带洗头,这回我至少也剃了半个光头。果然,羡慕的事早晚会实现,只是变了样。我自持有了假发,“阴阳头”也无妨。可是一戴上假发,方知天生毛发之妙,原来一根根都是通风的,一顶假发却像皮帽子一样,大暑天盖在头上闷热不堪,简直难以忍耐。而且光头戴上假发,显然有一道界线。剪下的辫子搁置多年,已由乌黑变成橘黄色,和我的黑发色泽不同——那时候我的头发还没有花白。
来京串联的革命小将乘车不买票,公共车辆拥挤不堪,上车不易。我和默存只好各自分头挤车。我戴着假发硬挤上一辆车,进不去,只能站在车门口的阶梯上,比车上的乘客低两个阶层。我有月票不用买票,可是售票员一眼识破了我的假发,对我大喝一声:“哼!你这黑帮!你也上车?”我声明自己不是“黑帮”。“你不是黑帮是什么?”她看着我的头发。乘客们都好奇地看我。我心想:“我是什么?牛鬼蛇神、权威、学者,哪个名称都不美,还是不说为妙。”我心里明白,等车一停,立即下车。直到一年后,我全靠两条腿走路。
街上的孩子很尖利,看出我的假发就伸手来揪,幸有大人喝住,我才免了当街出彩。我托人买了一只蓝布帽子,可是戴上还是形迹可疑,出门不免提心吊胆,望见小孩子就忙从街这边躲往街那边,跑得一溜烟,活是一只过街的老鼠。默存愿意陪我同走,可是戴眼镜又剃光头的老先生,保护不了我。我还是独走灵便。
我们生活上许多事都得自己料理。革命群众已通知煤厂不得为“牛鬼蛇神”家送煤。我们日用的蜂窝煤饼,一个个都得自己到煤厂去买。咸菜、土豆当然也得上街买。卖菜的大娘也和小孩子一样尖利,眼睛老盯着我的假发,有个大娘满眼敌意,冷冷地责问我:“你是什么人?”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以后就和默存交换任务:他买菜,我买煤。我每天下班路过煤厂,买三块大煤、两块小煤,用两只网袋装了一前一后搭在肩上,因为我扫地扫得两手无力,什么都拿不动了。煤厂工人是认识我的。他们明知我是“牛鬼蛇神”,却十分照顾。我下班赶到煤厂,往往过了营业时间,他们总放我进厂,叫我把钱放在案上,任我自取煤饼。有一次,煤厂工人问我:“你烧得了这么多煤吗?”我说:“六天买七天的,星期日休假。”他们听我还给自己“休假”,都笑了。往常给我家送煤的老田说:“干脆我给你送一车吧。”他果然悄悄儿给我送了一车。我央求他给李健吾和唐棣华家也送些煤,他也送了。这事不幸给“极左大娘”知道,立即带着同伙赶到煤厂,制止了送煤。
不久以后,听说“极左大娘”在前院挨斗了。据说她先前是个私门子,巡过敌伪小军官。传闻不知真假,反正我们院子里从此安静了。有个丑丫头见了我就跟着臭骂。有个大娘公然护着我把她训斥了一顿,我出入大院不再挨骂。
宿舍大院里的暴风雨暂时过境,风势和缓下来,不过保不定再来一阵。“一切牛鬼蛇神”正在遭受“横扫”,我们得战战栗栗地待罪。
可是我虽然每天胸前挂着罪犯的牌子,甚至在群众愤怒而严厉的呵骂声中,认真相信自己是亏负了人民,亏负了党,但我却觉得,即使那是事实,我还是问心无愧,因为——什么理由就不必细诉了,我也懒得表白,反正“我自岿然不动”。打我骂我欺侮我都不足以辱我,何况我所遭受的实在微不足道。至于天天吃窝窝头咸菜的生活,又何足以折磨我呢。我只反复自慰:假如我短寿,我的一辈子早完了,也不能再指望自己做这样那样的事;我不能像莎士比亚《暴风雨》里的米兰达,惊呼“人类多美呀。啊,美丽的新世界”,我却见到了好个新奇的世界。
小看客 作者简介
葛一敏,《散文选刊》主编,鲁迅文学奖评委,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委员。
乔叶,《散文选刊》副主编,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鲁迅文学奖得主,著有《最慢的是活着》(获鲁迅文学奖)、《拆楼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