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看随想
陈平原是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在该书自序中他写道:“五四新文化运动,对我来说,既是历史,也是现实;既是学术,也是精神;既是潜心思索的对象,也是自我反省的镜子。问学二十几年,经历诸多曲折,五四始终是我的‘最佳对话者’——其具体思路及举措,不无可议处;但作为整体的生气淋漓与丰富多彩,至今仍让我歆羡追慕不已。”经由“触摸”历史具象而“进入”历史时刻,是陈平原独特而“有趣”的努力。
“五四”运动是中国人民,尤其是中国青年的永恒记忆。值此纪念日,经由陈平原的文字,让我们再次回望它。(任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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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世纪前,俞平伯在《人民日报》上发表《回顾与前瞻》,谈到作为当事人,“每逢‘五四’,北京大学的同学们总来要我写点纪念文字,但我往往推托着、延宕着不写”。之所以如此“矜持”,表面的理由是作为“一名马前小卒,实在不配谈这光荣的故事”;可实际上,让他深感不安的是,关于“五四”的纪念活动,很大程度上已经蜕变成为“例行公事”。
从1920年5月4日《晨报》组织专版纪念文章起,谈论“五四”,起码在北京大学里,是“时尚”,也是必不可少的“仪式”。如此年复一年的“纪念”,对于传播“五四”运动的声名,固然大有好处;可反过来,又容易使原本生气淋漓的“五四”,简化成一句激动人心、简单明了的口号。这可是诗人俞平伯所不愿意看到的,于是,有了如下感慨:
在这古城的大学里,虽亦年年纪念“五四”,但很像官样文章,有些朋友逐渐冷却了当时的热情,老实说,我也不免如此。甚至于有时候并不能公开热烈地纪念它。新来的同学们对这佳节,想一例感到欣悦和怀慕罢,但既不曾身历其境,总不太亲切,亦是难免的。
出于对新政权的体认,俞平伯终于改变初衷,开口述说起“五四”来,从此一发而不可收。几十年间,忠实于自己的感觉,拒绝随波逐流,基本上不使用大话、空话、套话,使得俞先生之谈论“五四”,始终卓然独立。
有趣的是,用如此笔墨谈论“五四”的,不止俞氏一人;以下所列十位当事人的回忆文章,大都有此倾向,只是作者的“兴致”与“才气”不一定像俞先生那么高而已——
杨振声《五四与新文学》《从文化观点上回首五四》《回忆五四》;孙伏园《五四运动中的鲁迅先生》《回忆“五四”当年》;王统照《“五四”之日》《三十五年前的五月四日》;许钦文《五四时期的学生生活》《忆沙滩》《鲁迅在五四时期》;郑振铎《前事不忘——记五四运动》《五四运动的意义》《“人”的发现——为纪念“五四”作》《记瞿秋白同志早年的二三事》;周予同《五四的前夕——悼互生兄》《五四和六三》《五四回忆片断》;闻一多《五四历史座谈》《“五四”运动的历史法则》《“五四”断想》;俞平伯《回顾与前瞻》《五四忆往——谈〈诗〉杂志》《“五四”六十周年忆往事》;冰心《回忆“五四”》《回忆五四》《从“五四”到“四五”》;川岛《少年中国学会》《五四回忆》《五四杂忆》。
“五四”运动值得纪念,这点毫无疑义;问题在于,采取何种方式更有效。大致说来,有三种策略可供选择。第一,“发扬光大”——如此立说,唱主角的必定是政治家,且着眼于现实需求;第二,“诠释历史”——那是学者的立场,主要面向过去,注重抽象的学理;第三,“追忆往事”——强调并把玩细节、场景与心境,那只能属于广义的“文人”。无论在政坛还是学界,前两者的声名远比个人化的“追忆”显赫;后者因其无关大局,始终处于边缘,不大为世人所关注。
我之所以特别看重这些个人化的叙述,既基于当事人的精神需求,也着眼后世的知识视野。对于有幸参与这一伟大历史事件的文人来说,关于“五四”的记忆,永远不会被时间所锈蚀,而且很可能成为伴随终身的精神印记。1950年代中期,王统照撰文追忆“五四”,称“我现在能够静静地回念三十五年前这一天的经过,自有特殊的兴感。即使是极冷静地回想起来,还不能不跃然欲起”;1970年代末,当来客请周予同讲讲他参加“五四”运动的情况时,“他感慨地说:‘老了老了!’激动地哭了,很久才平静下来”……
至于俞平伯所说的“不曾身历其境”、虽十分仰慕但“总不太亲切”的后来者,其进入“五四”的最大障碍,不在理念的差异,而在实感的缺失。作为当事人,孙伏园尚且有“五四运动的具体印象,却一年比一年更趋淡忘了”的担忧,从未谋面的后来者,更是难识庐山真面目。借助俞、谢等先辈们琐碎但真切的“追忆”,我们方才得以比较从容地进入“五四”的规定情境。
倘若希望“五四”活在一代代年轻人的记忆中,单靠准确无误的意义阐发显然不够,还必须有真实可感的具体印象。对于希望通过“触摸历史”来“进入五四”的读者来说,俞平伯、冰心等人“琐碎”的回忆文字,很可能是“最佳读物”。
对过分讲求整齐划一、干净利落的专家论述,我向来不无戒心。引入“私人记忆”,目的是突破固定的理论框架,呈现更加纷纭复杂的五四图景,丰富甚至修正史家的想象。而对于一般读者来说,它更可能提供一种高头讲章所不具备的“现场感”,诱惑你兴趣盎然地进入历史。当然,岁月流逝,几十年后的回忆难保不失真,再加上叙述者自身视角的限制,此类“追忆”,必须与原始报道、档案材料等相参照,方能真正发挥作用。
人们常说“以史为鉴”,似乎谈论“五四”,只是为了今日的现实需求。我怀疑,这种急功近利的研究思路,容易导致用今人的眼光来剪裁历史。阅读八十年来无数关于“五四”的研究著述,感触良多。假如暂时搁置“什么是真正的五四精神”之类严肃的叩问,跟随俞平伯等人的笔墨,轻松自如地进入历史,我敢担保,你会喜欢上“五四”,并进而体贴、拥抱“五四”的。至于如何理解、怎样评判,那得看各人的立场和道行,实在勉强不得。
说白了,我的愿望其实很卑微,那便是:让“五四”的图景在年轻人的头脑里变得“鲜活”起来。
(选自陈平原《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