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看随想
本文是一部研究音乐史的著作序言,却又不仅仅如此。全书把西方古典音乐放置在西方文明的背景下进行考察,揭示了音乐和其他文明领域:文学、哲学、绘画,乃至科学之间的关联。“每一种文明都是人类征服生活的综合体现。艺术是这种征服的最终象征,是人类所能取得的至高和谐”,我们需要综合各种艺术形式才能有比较全面的对时代精神面貌的了解。这需要我们不被某一单独的学科束缚,将眼光延展至自己所学专业之外,以跨界的眼光考察文明。这本书会让我们除了音乐之外,得到对文明发展的一个更加综合的理解。(杨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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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种文明都是人类征服生活的综合体现。艺术是这种征服的最终象征,是人类所能取得的至高和谐,然而,时代精神不仅反映在艺术中,也反映在人类活动从宗教礼仪到工程技术的每个领域中。但是,不能想当然地以为,存在某种统一的时代精神,它固定不变地表现在每门艺术中,并传达给我们相同的内容和意义。相反,我们发现,我们寻找的是各类不同艺术的意义总和,它们的综合才能构成时代的艺术精神本质。
艺术观念和表现方式取决于时间、地点和艺术家的个人气质。历史学家的任务是,解析横亘在我们和艺术作品之间的各种因素。过去,某些音乐著述家相信,说明一个音乐家的成就,全看该音乐家对形式完善作出的贡献。他们和某些艺术批评家声称,在艺术价值中,“一幅杰出的蔬菜画和一幅优秀的圣母画像之间没有什么区别。”钟摆的另一极端是,一切都从传记—心理学家角度出发,逸事和“解释”成为价值判断的手段,审美的标准遭到排斥。然而,在公正的评价中,这两种方法必须始终保持平衡。
每个伟大的艺术家都是时代的一分子,但是他也协力帮助创造了时代。我们谈到“时代”,但是时代本身是空洞无物和没有意义的,除非我们构想出它的各种现象。时代通过生活表现,而生活相互冲突,在时代内部发生变化和运动。由此,时代决不会只产生一种风格……考察个别人物,追循他的发展,但如果没有更远大的目标,就会损害对艺术发展的真正理解。歌德逝世之际,瓦格纳已近二十岁;泊戈莱西的喜歌剧为音乐开辟新的远景时,巴赫仍坚守复调的信念,并为复调音乐的力量作出最后的证明;贝多芬翱翔在古典交响乐大厦顶端之时,韦伯正在开创德国森林和夜景童话恐怖气氛的浪漫主义风格。贝多芬、舒伯特和韦伯同时生活在19世纪头三十年。我们为了方便起见,将贝多芬和海顿与莫扎特放在一起,把这三位个性迥然不同的艺术家称为“维也纳乐派”。规定了贝多芬的地位,我们随后才可能称另外俩人为“浪漫主义者”——其中一人辞世只比贝多芬早一年,另一人只比贝多芬晚一年。
每个时代都有三重因素:衰亡的过去、兴盛的现在和充满希望的将来。假如只强调其中某一因素,我们将失去目标。虽然可以用技术术语勾勒发展的线索,但是所得到的画面却可能支离破碎,因为我们忽略了思想和观念。再举一例:认为洛可可艺术反映了18世纪后半叶的道德堕落,此乃大谬。这个时代智慧的高峰标志是,美的创造、自然科学中各门学科的独立以及启蒙运动的政治哲学。于是,这时出现了像克洛卜施托克、莱辛、赫尔德、法国百科全书派、康德和歌德等这样的人物,以及最使我们感兴趣的一群伟大音乐家的灿烂星座:巴赫的儿子们、哈塞、格雷特里、蒙西尼、约梅尼、皮钦尼、格鲁克、海顿、莫扎特——这里只提及这批音乐家中的一小部分。如前所述,绝不能把这些音乐家从他们的环境中孤立出来,随后讨论他们的奏鸣曲形式或者管弦乐法,因为再多的技术分析也不能解释古典乐派的歌剧观念和交响思维,除非启蒙运动和狂飙运动整个的广阔图景都得到考察。只有这样,才能找到古典主义的起始点,才能发现小巧和敏感的“华丽风格”的镶嵌装饰,以及为什么会转变成古典主义的建筑逻辑和戏剧雄威。
如果对18世纪和19世纪的音乐的理解都如此片面,那么触及更遥远的时代,又将是何种情形?那些珍爱和崇敬古代绘画大师的人们,那些带着敬慕之情仰望高耸的中世纪教堂上石径曲折变化的人们,那些虔诚阅读阿里斯托芬和莎士比亚戏剧的人们,他们体验着只有伟大艺术才能给予的激情。但是,即使他们也只满足于把这些时代称作艺术音乐到来之前的准备阶段。原因是,存在着一个根深蒂固的谬见——音乐成长缓慢,滞后其他艺术达几个世纪。18世纪之前的音乐被称为“古老的”或“巴赫之前的”音乐,现今仍遮蔽在神秘中。直到19世纪,这些音乐才被“重新发现”,因为实际上中世纪、文艺复兴和巴洛克时代的音乐已不再是活的艺术。它们的传统消失了,所知道的仅是标本。门德尔松于1829年复演巴赫的《马太受难曲》也许是上述情况最好的说明。这次演出是一次启示,开创了一场真正的巴赫复兴运动。这位老大师在柏林“复活”时离他去世才七十九年。
写作这部音乐史,我心中的读者对象是那些将音乐享受与智力好奇相结合的爱乐者。请不要期待这是技术性或传记性的一本书。这是一部有关音乐怎样参与西方文明进程的编年史。关于艺术尤其是关于音乐的文字写作,是一项最困难的任务,因为学者和艺术家的观点必须保持平衡。我力图避免使各处都在闪烁光辉的艺术财宝仅仅变成一种抽象。我总是在寻找伴随史实和艺术成就所出现的泛音,力图看到每一个细节背后所有创造的心灵为了清晰表达和情感表现所作的搏斗。一个活着的人企图去接近一个时空遥远的陌生灵魂深处,他发现自己有了明确的线索,借此重新构筑起过去时代的景象。这就是为什么真正的历史理解会对现在产生多方面影响的原因。不论所研究的对象距我们有多么遥远,我们也必须以某种方式把它吸收到自身中来。当这个陌生灵魂的隐蔽特质在我们的心灵中产生火花时,这个时候,也只有这个时候,过去的灵魂将会重新复活。因为它所带来的是我们自己的某些东西。
新人文主义的代表洪堡曾说过:“对古典考古学、语文学和历史的研究应该导向对古人及其文化的理解。”这是所有历史研究、所有人文学科的准则。现代人文主义和古代人文主义的区别,仅仅在于我们研究的广阔性,以及现代人将探照灯伸向原先看似无底深渊的能力。艺术创造宝藏丰富,时时更新但又相互关联。我们在其中寻找着人,因为我们发现,过去的每一个音响都在今天激起了回声。
(选自保罗·亨利·朗《西方文明中的音乐》,杨燕迪译,贵州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