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看随想
略萨是秘鲁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阅读颂 虚构颂》是他对阅读和写作价值的阐释文章。本文选择的部分主要阐述了文学的意义。小说的英文是fiction,原意是虚构。文学虚构不是简单呈现未曾发生的事情,它通过未曾发生的事情联结我们的生活,通过虚构呈现真实,在文学的意义上,虚构就是真实。这也是我们阅读和写作的价值所在。(杨赢)
我五岁学会阅读。那是在玻利维亚科恰班巴的萨耶学校,胡斯蒂尼亚诺修士的课堂上。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而今,近七十年时光不再,可我还清楚记得那个魔法如何丰富了我的生活:将书中的文字转化为形象;打破时空屏障,让我同尼莫船长(《海底两万里》人物)一起遨游海底两万里,同达达尼昂、阿托斯、波尔多斯以及阿来米斯(《三个火枪手》人物)并肩作战,粉碎诡计多端的红衣主教黎塞留旨在推翻王后的阴谋,让我化身冉阿让扛着马吕斯(《悲惨世界》人物)那奄奄一息的躯体在巴黎的内脏中跼蹐前行。
阅读把梦想变成生活,又将生活变成梦想,让孩童如我亦能触及文学的广袤天地。我母亲曾经对我说,我最初的习作其实就是我所读故事的延续,因为我总是为故事的终结而伤心,或是想要改变故事的结局。或许我一生都在做一件事,尽管我自己全然不知,那就是:从成长到成熟,再到终老,我都在延续着那些令我的童年充满冒险和激动的故事。
童年的天堂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个文学神话,而是我亲身经历的现实,即我享用的快乐时光。在科恰班巴,在我家那所拥有三个院落的大宅子里,我和我的表姐妹,还有我的同学,一起演绎着泰山和萨格里的冒险故事;在皮乌拉检察院的阁楼上,蝙蝠筑巢建窝,它们那静悄悄的影子让那片炎热的土地上夜晚的星空充满神秘。在那些岁月里,写作就好像玩一个全家都会为我喝彩的游戏,我的天赋让我赢得大家的掌声。在家中,我是外孙,是外甥,是儿子,一个没有父亲的儿子,因为我的父亲死了,去了天堂。父亲魁梧、英俊,穿着海军制服,他的照片装点着我的床头柜,我对着照片祈祷,每晚睡觉前都要亲吻它。皮乌拉的一个早晨——我想,至今我还未能从它的伤痛中摆脱出来——母亲告诉我,那位魁梧、英俊的绅士其实还活着。她说,我们当天就要去利马找他,和他一起生活。那年,我十一岁。就在那一刻,一切都变了。我失去了天真,突然意识到孤独、权威、成人生活和恐惧。阅读拯救了我,阅读好书佳作,逃到书中世界去。在那里,生活令人激动,节奏紧凑,冒险一个接着一个;在那里,我自由自在,又找到了幸福的感觉。同时拯救我的还有写作。我独自悄悄地写作,就像一个人被一种不可告人的嗜好、一种明令禁止的热情所征服。于是,文学不再只是一个游戏了。它变成了一种抵御不幸的方式,一种抗议的方式,一种反叛的方式,一种逃避不堪忍受之重负的方式;它变成了我活着的理由。从那时起直到现在,每当我觉得消沉或者压抑,每当我徘徊在绝望的边缘,我便会全身心地投入到创作中来。它犹如一盏明灯,指引人走出地道;又像是一块救生板,将落海的人带回岸边。
文学是对生活的一种虚假的再现,却能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生活,在这座我们出生、穿越、死亡的迷宫之中引领我们。当我们在真实的生活中遭受不幸和挫折时,文学是我们的抚慰。正因为有了文学,我们才得以破解,至少是部分地破解存在之谜。这个谜团困扰着很大一部分人,特别是像我们这样疑问多于确信的人。正因为有了文学,我们才得以在面临这样一些主题时坦白我们的困惑:超验,个人和集体的归宿,灵魂,历史的意义或荒谬,理性的此岸与彼岸。
我常常会陶醉于想象我们的祖先曾经生活的那个不稳定的环境。那个时候,人类和动物还没有多大分别,语言刚刚产生,人们初步可以相互交流。恰恰就在那时,当人们还身处山洞,围坐在篝火旁,周边充满了炎热夜晚里闪电、雷鸣和野兽的威胁,他们开始编织故事,开始互相讲述。那是我们人类命运的关键转折点,因为就在原始人围圈夜坐被讲故事人的声音和幻想深深吸引的那个时刻,文明产生了。
在之后漫长的进程中,文明会逐渐让我们更富有人性;会带领我发现独立个体的存在,让个体慢慢脱离部落;文明会将我们引向科学,艺术,法律,自由;文明会带领我们探索自然的奥秘,人体的奥秘,太空的奥秘,让我们在星空中旅行。那一个故事、寓言、神话、传奇像一首首崭新的乐曲回荡在听众的耳际,而这些听众正处在一个充满未知、危机四伏的神秘世界。
对于惊慌失措的他们来说,那一个个故事就仿佛一次次清凉的沐浴,让他们那时刻担心谁存谁亡的灵魂在那样一个仅仅意味着吃饭、藏身、杀戮、通奸的生存环境中得以小憩片刻。他们受到讲故事人的感召,学会了集体梦想,并一起分享梦想。自此,他们不再被束缚于水车般周而复始的求生法则,摆脱了粗笨劳作的漩涡,他们的生活变成了梦想,变成了愉悦和幻想,变成了一个具有革命意义的计划:打破桎梏,改变,让生活变得更美好,为平息幻想生活给内心带来的期望和野心而奋斗,为平息那颗渴望弄明白周遭神秘的一切的好奇之心而奋斗。
文字的产生,使这个从未间断的奋斗过程变得更加多姿多彩。故事可以听,还可以读,文学赋予了故事永恒的生命。正因如此,我们应当不断地向后代重复这一点,直到说服他们为止,那便是:虚构绝不只是一种消遣,也不只是一种让感觉变得敏锐、唤醒批判精神的心智操练。虚构是让文明得以继续存在的必要条件;是人性之精神得以常新、得以长久地留存于我们内心的必要条件;虚构也是让我们不至退回到无法沟通的野蛮状态的必要条件,是让生活不至简化到专业人士的实用主义的必要条件,那些专业人士能够深刻地看清事物,却看不到其周边环境及其前因后果;虚构还是让我们不至沦为我们自己发明出来的机器的佣人和奴隶的必要条件。因为,一个没有文学的世界,将是一个没有愿望、没有理想、没有胆量挑战权威的世界,将是一个机器人的世界,因为人被剥夺了人之所以为人的特质:走出自我的能力,用梦想的黏土将自己塑造为另一个人甚至是另一些人的能力。
(选自《世界文学》2011年第2期,略萨著,杨玲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