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周末,圆明园里行人如织。阳光洒在大水法残垣上,一群少年刚刚从这里走过。
这群少年停留在雨果塑像旁,开始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辩论,辩论的主题是“我是/否同意重建圆明园”。正反辩手各持观点,吸引了不少游人驻足聆听。而他们的老师耿玉苗则静静地站在一旁,把已经进行了两周的“少年课程”在脑海中重新梳理了一遍。
“少年课程”、主题阅读、秋天诗会……每一次备课,耿玉苗都会先进行大量的学习和拓展知识的收集。“一切都是课程,很多时候是学生帮我拓宽了认知边界,他们更像我的老师。”耿玉苗说。
作为北京赫德双语学校课程研究院副院长、东北师范大学特聘讲师,耿玉苗更看重的是学生对她的评价——毕业多年的学生说:“苗苗老师是那种回忆里不可抹去的善良、乐观的老师。”
与童年一次次相遇
1980年上映的电影《苗苗》,让执着可爱的苗苗老师形象深入人心。就在电影上映的第二年,作为乡村教师的母亲给刚出生的女儿取名“苗苗”。这个关于名字的故事,耿玉苗经常讲,似乎走上讲台是一开始就注定的事。
儿时,耿玉苗常在自己家的小院里看妈妈给学生上课。那时,学生总是一脸崇拜地看着妈妈,耿玉苗也一脸崇拜。妈妈是村小教师,所有的学科都教过。因为她,村小的阴暗琴房回荡着悠扬的音乐;因为她,教室里常常响起朗朗的读书声。
小学时,爱读书的妈妈给耿玉苗订了两种杂志《故事大王》和《学与玩》。“我的小学时代是童话‘喂养’的,纯美的童话在我心里播撒下向上的种子。”耿玉苗仍记得在妈妈单位那个极小极小的图书室里读书的场景:“图书室大概不足10平方米,光线很差,只有一扇极小的窗户,但那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放学,我就欢天喜地地放下书包奔向那里,坐在长条板凳上,晃悠着两条细腿贪婪地阅读《洋葱头历险记》《克拉拉丛林探险》《吝啬鬼的故事》……”那些奇思妙想钻进耿玉苗的脑海,也住进了她的心里。
长大后,耿玉苗如愿登上了三尺讲台。在她心中,最令人陶醉的时刻就是“当我手捧着书本在孩子们中间走来走去、声情并茂地朗读时,他们仰起一个个小脑袋,眨着星星一般明亮的眼睛看着我,眼里满是纯净、美好。每每读到好笑的地方,我们会心照不宣地捧腹大笑;有时读到动情处,我们的眼里不由自主蒙上一层水雾”。
儿时与童书作伴的日子,耿玉苗至今仍常常想起。如今她又带领学生进入一本本童书,每一次进入都是与童年再次相遇——自己的童年、学生的童年在不同的时空交叠在一起,所以格外能够产生共鸣。
每个孩子都在矫正你的人生
作为最后一届中师生,耿玉苗尤其感谢当时扎实的专业学习与基本功训练,让她在走上教师岗位后能够稳稳当当、不疾不徐地扎根在专业成长中。
2000年,耿玉苗师范毕业后进入吉林省白山市实验小学任教。在一场新教师培训中,耿玉苗听到了许多教师都曾听过的那句话:“一个教师写一辈子教案难以成为名师,但如果写三年反思则有可能成为名师。”那时候,耿玉苗连什么是反思都不明白,但是她把叶澜老师的这句话记在了心里,并且努力付诸实践。
目标虽然不够清晰,但耿玉苗开始认真写了,写班级故事,写教学反思,写着写着,做着做着,从模糊到清晰,竟也成了白山市骨干教师、吉林省科研名师……
凡是涉及人的事,总是最为复杂的,而教育面对的是不断变化、不断生长的人,是复杂中的复杂。如今看来特别清晰的道路,细细回忆起来也是坎坷与曲折并存。
在耿玉苗所带的第一届学生升入6年级时,她因休产假需要离班一段时间。毕业临近,班里70多个孩子中成绩优秀的转走了20多个,剩下的孩子让代班老师头痛不已。耿玉苗回到班级时,看到几个男生嘻嘻哈哈地把一把椅子踩得支离破碎。还有几个月就毕业了,该怎么引导学生?耿玉苗选择了最朴素的方式——写信。
每天晚上耿玉苗都会坐到台灯下给孩子们写信,在信中追忆师生朝夕相处五年多的点滴故事。每写完一封,第二天她就将写好的信放在学生的笔袋里或者夹在书里。意外的是,收到信的孩子纷纷给耿玉苗写了回信,许多孩子开始意识到,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努力超越昨天的自己,与最好的自己相遇。
“军心”稳定了,但耿玉苗一直有个期待,因为还有最后一个男孩没有回信。这个孩子的学习成绩一直在班级垫底,耿玉苗一度选择了“忽视”他。终于有一天,耿玉苗收到了那个男孩的回信,信中的内容她至今想起仍心酸不已。
男孩写道:“亲爱的老师,您的信我早就收到了,一直放在笔袋里,我每天都会看一遍。回信我早就写好了,一直没有勇气给您。同学们都叫我‘大傻’,我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丢掉这个外号。最近我一直在努力。您看到了吗?”这封字迹工整的回信,是那个男孩写的最长、最好的一篇作文。
在信的最后,男孩说:“祝您的孩子健康成长,长大不要像我这样。”读到这一句,耿玉苗的心仿佛被戳了一个大洞,她开始反思,自己曾经是怎么对待学生的,教师要以什么样的姿态站在讲台。“现在我明白了,所谓‘恨铁不成钢’和‘都是为你好’是缺乏教育专业智慧的表现。”耿玉苗说。
第二天,耿玉苗带着这封信走进课堂。当她说要朗读男孩的信时,班里的其他孩子不以为然。朗读时,教室里安静极了,那个男孩局促不安地坐着。读完,耿玉苗说:“读完你的信老师心里非常难过,老师教了你五年多,说了很多伤害你的话。今天,我要向你道歉,请你原谅。”说完,她向男孩鞠了一躬。那一刻,班里其他学生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男孩的眼泪像小溪一样静静流淌……
此后,班里再没有人叫这个男孩“大傻”了。多年后与男孩在长春街头相遇,男孩一眼就认出了耿玉苗,那时的他正在吉林大学读法律专业。
如今回忆起来,耿玉苗说当年其他孩子之所以贬低他,给他起侮辱性外号,跟老师对待他的态度分不开。当其他孩子嘲笑他的时候,老师的默许是推波助澜。“每一个孩子都是在矫正你的人生,没有谁能比教室里的孩子对你更宽容,他们每一个都是我的老师”,当耿玉苗作为特聘讲师站上东北师范大学的讲台时,她将这个故事讲给大一新生听。一个师范生说,从这个故事里她真正明白了一个老师的一举一动都将影响到孩子的一生。
“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否是那个男孩的重要他人,但是我知道他是我的重要他人。”耿玉苗说,“30岁前我还在追求成为所谓‘名师’,不断想要证明个人的能力。30岁后遇到那个男孩,让我把究竟能够成就多少孩子作为教育的目标。”
不止改变一间教室
如果说在教学上有什么特长,耿玉苗说:“那就是我特别擅长鼓励孩子。”每次遇到学生写的好文章,耿玉苗都要选文中的几句“经典”抄在自己的摘抄本上,然后在课堂中展示说:“你看,你们写的句子我都抄在了本子上,这个本子上摘抄的都是世界一流作家的经典文字。你们将来也能够成为这样的作家。”
面对70多名学生,耿玉苗还非常懂得“解放自己”。那时已经接触新课改理念的她,在班里开始进行“小组合作”实践。整个班级分为4个大组,组内又分小组,另有专业小组,比如阅卷组。阅卷组学生流水作业,他们不但熟练掌握批改要领,还能和老师一起进行卷面分析,阅卷后还能做小讲师给伙伴讲解。通过小组“人工大数据”,耿玉苗轻松掌握了班级学情。遇到难题,小组之间还可以组成“教研团队”一起研究。
2011年,耿玉苗调入吉林大学附属小学。这时的她,带着清晰的目标和不断更新自己的心走进了另一批孩子。爱读书的耿玉苗知道,仅仅引领孩子阅读还不够,还要让孩子有机会深入文本进行探究、分析。于是,耿玉苗将多年前就开始探索的主题阅读分享会正式引入吉林大学附属小学,希望通过学习语言的运用,让学生收获直觉思维、形象思维、逻辑思维、辩证思维和创造思维。
为此,耿玉苗每周拿出固定的语文教学时间,让学生分组进行分享、交流。分享结束后,分享者针对自己分享的内容提出问题,听众给予解答。主持人轮流担任,主持词独立完成;分享的学生要按照本月主题选择内容;讲故事的选手提出的问题自行设计;采用晋级制度进行民主投票。
后来,主题分享又衍生出月赛、年赛、尖峰对决赛、复活赛等。10年来,主题阅读分享会成就了许多孩子,也改变了许多孩子。学生鲍佳欣说:“在阅读分享会上,我做过主持人,也做过选手,现在我已经会自己做PPT了,连资料都是自己查的。以前我不愿意在大家面前讲话,讲话声音也小,自从开始有阅读分享会我就兴奋不已,再也不怕在大家面前讲话了。”
以活动推动阅读,孩子们通过活动成长了、收获了,变得与好书更亲近了。他们的视野走向开阔,开始表达自己独到的见解,开始在竞争中懂得规则的重要意义,并逐渐养成读书的好习惯。举办这样有趣的读书活动,耿玉苗只有一个朴素的想法:让每个孩子养成读书的习惯,学习型班级就能建立,学习型家庭、学习型社会就能建立。
此后,耿玉苗多次带领学生做客吉林广电直播间,分享自己与孩子读书的故事,传播读书方法,为家长答疑解惑,倡导“亲子阅读”,积极促进亲子阅读活动的开展。2018年,耿玉苗被长春市政府授予“城市领读者”称号。
最初,耿玉苗只想改变自己的一间教室,到后来影响了一所学校的所有教室。现在的她走出校门,改变了更多的家庭,影响了更多的人。
课程指引孩子走向高处
直到2019年上半年,耿玉苗都没有想过离开长春,教学道路几乎“一帆风顺”,既受学生欢迎又得到了家长的认可,也取得了不小的成绩。在一次外出交流会上,耿玉苗遇到了北京赫德双语学校,她为学校的课程总设计师常丽华所“倾倒”。接到赫德双语学校抛出的橄榄枝,耿玉苗发现自己在舒适区待的已经太久,想要突破的心再次占据了上风。在犹豫中,家人的支持帮助耿玉苗跨出了关键一步。
此前,耿玉苗就对常丽华及团队所研究的“全课程”一见倾心,不断关注“全课程”的发展,并尝试在自己的课堂引入部分实践。但这种无法打破学科的实践对耿玉苗来说仍有隔靴搔痒之感,“其实,也许早有感召”,就这样,耿玉苗从“全课程”的观望者变成了参与其中的实践者,真正触摸到了全课程建设的内核。
全课堂跨学科的教学模式将课程的内涵扩大,一堂语文课可能同时也会包含着地理、历史知识的学习。在这种一切皆是课程的教学体系中,耿玉苗彻底打开了自己,不断拓展思维边界,一次次重组自己的课程观。
2020年是不平凡的一年,对教师、学生都是一次挑战。6月,赫德双语学校四至六年级孩子仅开学一周,因为疫情突发不得不再次回家上网课。那天凌晨收到停课消息,耿玉苗连忙爬起来给孩子们准备了一节特殊的网课——《好消息·坏消息》。那天的网课没有教阅读,没有教写作,耿玉苗希望把能照亮生命、比知识更明媚的东西带到孩子面前。
新学期开学后,校长常丽华与耿玉苗又一起商量着怎样开启新的学期,用什么样的课程指引孩子走向高处。在碰撞后,“少年课程”像种子一样生长起来。五年级孩子正在习惯定型的关键期,处于由童年过渡到少年的关键期,结合大的时代背景,课程研发团队为孩子们量身定做了课程——从《少年中国说》出发,走向圆明园的项目学习,再到《上下五千年》《城南旧事》的整本书共读,这份清晰的课程图景将成为这届学生一份特别的成长礼。
尝试超越教材进行重组,推倒“课内阅读”与“课外阅读”之间的高墙,建立一座沟通的桥梁,为生活重塑教育,是全课程团队想要带领孩子抵达的远方,也是耿玉苗一次次打破与不断寻找的目标所在。
耿玉苗记得去年春天曾与学生一起在校园里看了整整一节课的花,回到教室的时候,“感觉阳光还在身上,花香还在心田围绕。孩子们跟花儿告别的时候说,这样真好。”
“我是语文老师,但我从不奢求每个学生都成为文学大师、文坛巨匠,唯愿他们因为热爱而手不释卷,在阅读中修正自我,找到安宁,获得欢乐,寻觅一处灵魂的避难所。”耿玉苗说。
(耿玉苗,北京赫德双语学校课程研究院副院长,全国百班千人读写项目导师,2016“阅读改变中国”年度点灯人,东北师范大学特聘讲师,教育部“国培计划”班主任培训、小学语文教师培训一线专家,吉林省小学语文学科带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