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到70岁时依然还有一头秀美飘逸的黑发,她每次洗完头,坐在堂屋前的桃树下,任随风起舞、婀娜多姿的桃枝桃叶抚摸,如温润柔软的手一般慢慢拂去了濡湿。这时她便立起身,慢条斯理地用木梳理顺那乌黑发亮的一束秀发。我特别羡慕,也备感欣慰,但愿老母的秀发秀色永驻。
祝愿总归一厢情愿,随着时间的流逝,等到她86岁以后,已经不能自己单独洗头,都是双休日我回家帮她洗。我先在煤球炉上焐上水,然后用木梳理顺她的乱发。岁月催人老,这才几年的日子,母亲乌黑发亮的一头秀发已花白了。岂止是花白,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如一团蓬乱的枯草顶在头上。我不由心酸,难道母亲真的老了吗,母亲老了我怎么办?我不敢多想,只是小心翼翼地帮她梳头,生怕那结成疙瘩的头发缠绞在梳子上。最好的办法是一手攥住头发,一手拿着木梳在上面慢慢梳理。用劲大不行,容易梳掉头发引起疼痛;用劲小也不行,梳不开那些疙瘩。
每到这时我便特别自责,母亲的头发为何会结成疙瘩?还不是因为该洗时不能洗吗?这些后悔自责,直到母亲去世后多年还一直跟着我。自父亲去世后母亲一直独居,每逢双休日我来看她,每次提起洗头的事她总是拒绝,她说自己能洗,让我不必操心。实际上母亲老了,但凡可做可不做的事她已不愿也不能做了,像洗头这种事我走后她就拖着不做。老年人过日子子女不在身边已成“老来难”,难了又怕麻烦子女不愿自承其难,粗心的子女不能发现而照料不周,最后到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地步。
记得母亲90岁那年春天,我在院中的桃树下给她洗头发,母亲当时好像有什么心事,不停地翻捋着自己的头发。
“怎么就没有一根呢?”她反复地自语着,“这不可能的!”
“什么不可能呀?”我凑了过去。
“去年,我还有好几根黑头发,怎么才过了一个冬天就都不见了?”母亲有几分难过地说,“你来帮我找找,总该还有一根吧?”
我仔细地一遍一遍翻捋着母亲银白的头发,每翻一遍就增加一分难过,翻了许多遍竟一根黑发也没找着。
我该如何回答母亲呢,我竟没有勇气将事实告诉她。“嘿,真还有一根!”我装作惊奇地说,“我给您拔下来,您老就永远保存吧!”
我轻轻地从母亲的头上拔下一根白发,把自己头发中的一根黑发放到她的手中。
母亲高兴地笑了,但我无论如何也笑不起来。年轻时,母亲把剪掉的黑发精心保存下来,等到走村串户的货郎来,便拿头发换家里需要的生活日用品,为贫穷的家节省了一大笔开支,让她的孩子体面长大。现在她年老了,想求一根黑发而不可得,只能靠说假话的儿子来寄托她青春的梦想。我给母亲洗头发的日子让我呼吸到了感伤,这也是一个母亲给她的孩子上人生课。现在,母亲已离我而去,我多么期盼人生有来世,因为那样我又可以给母亲洗头发了!
(作者单位系江苏省徐州市铜山区教育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