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看随想
克莱夫·詹姆斯被誉为英国近半个世纪最有思想和个性的文学评论家,本文是他《阅读者》的序言。我们可以看到,作为一个身患重病的病人,作者依然秉持着巨大的热情在进行阅读。而其阅读的态度更引人深思,不仅仅是读书,而是要去重读,关注书籍对自己心灵的触发,不给自己设限,雅俗通读。这才是真正的“阅读者”,不愧有人这么评论詹姆斯:“如果世界上存在所谓天才读者,那詹姆斯就是了。”(杨赢)
2010年初,我在医院的时候,手里拿着自己的诊断证明书:除了白血病之外,肺机能也严重受损。我几乎能感觉到自己所剩无几的时间,像墙上的钟摆一样,发出恼人的警示声。我在想的是,自己是否还有必要继续阅读下去,去翻开那些尚未读过的大部头,甚至是曾经读过的鸿篇巨制。毫无疑问,我还会继续读诗。我的《读诗笔记》几近收尾,还需要添加一些注释。但看这情形,眼下,即使是一部最短的散文作品,我都不一定有时间读完它。让我重振精神的是博斯韦尔的作品《琼森传》。这本书我在之前读过一些片段,这一次怀着欣喜的心情读完,便发现自己应该进行更为完整的阅读,于是我决心过段时间要把琼森的作品找出来都看一遍。
后来,我终于不用整日卧病在床,可以下地行走了。鉴于此,我的决心看起来也并非不切实际。如果你无从得知生命之火何时会熄灭,那么你至少可以继续阅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对于我余下的时光,家人的计划是让我从伦敦的办公室搬回剑桥的家中,并为我在家里设置了私人书房。这样,不管是生活、阅读还是写作,都可以在家里进行。
搬家的过程仿佛持续了若干年一般,我不得不卖掉一半以上的藏书,以便腾出生活的空间来。剩下的书也将定制的书架塞得满满当当。我曾经发誓不再买书,但是随着阅读欲的复苏,买书的欲望又随之高涨起来。这些年来,剑桥的二手书店急剧减少,大多数实体店都改为了网上书店。在精神稍好的时候,如果有力气走半里路到市里,我会到乐施会的书店里转悠一下。通常星期二和星期三的时候,在剑桥市场上总可以看到休的小书摊,这些书文学性和学术性都很强,追随者们称之为“世界上最伟大的书报摊”。
随着休的小书摊存货减少,我家里书架上的空隙则日渐被填满。而休的书摊上则总会源源不断地出现好书,其中不乏一些别致的精装本或平装本。休总是那么不苟言辞,但知情的人说,他把许多让人垂涎的好书当成旧货来卖掉。我猜想这些书的主人已经离世,他们的家人则以最简单快捷的方式把书处理掉。我自己也将不久于世,即便具体时间无从知晓,从休的书摊上选出一堆堆的书,再不遗余力地搬回家,这么做不失为疯狂之举。但这疯狂无比美好。对于这些书,我总有种心痒难捱需要买回家的责任感:当一个人面对死亡的时候,他内心深处或许依然有一种孩子气的冲动,想要了解这个世界的方方面面。
在这本书里,这将会是个一再出现的哲学思考:当你到了一定年纪,你会发现对于一本书,你首先注意到的是它是否具有一种力量,会激发你去思考。在你拿起这本书的时候,可以真切地感受到这种力量。以往我考虑是否买一本书的时候,大概也是因为受到这些书所散发的力量的冲击,而将它们据为己有。尽管每一本书都经过精挑细选,买到手的还是积累了几千本。我在这书丛中徜徉,旧书在恳请我重读它们,新书又以每周满满一购物袋的速度来到。疯狂啊,疯狂。用琼森的口吻说:虚荣啊,虚荣。
最近几年,我一直在想:最后的时光里,我应该选择怎样的作品来阅读。恰好耶鲁大学出版社要求我写一本书,谈论有关阅读的话题。这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即使有约在先,我的阅读依旧很随意。我会一如既往地既看严肃的大部头,也看通俗浅显的小书。因为我一直相信,文化不是资质的问题,而是深度的问题。有时,业余爱好者给人们的启迪要多于终身教授。因此,我的书目中既有砖头厚的美国政府政治研究专著,也有讲述好莱坞轶事的轻薄小书。从这些书里,你可以了解到美国的文化帝国主义:无论我们心里怎样反感,这都是美国占据全球主导地位的一个体现。
我的阅读书单里有简单翻阅的书,也有那些反复阅读、不容忽视的作品。我发现后者往往包含前者,因为第一次阅读的年代已经过于久远,再次阅读的时候,感觉像是一部全新的作品。在过去未曾涉猎的作品中,我的一大发现是奥莉维亚·曼宁三部曲的两大系列。这本书中有相当的篇幅在描述奥莉维亚带给我的惊喜。而五十年之后重读康拉德,则可以用“启示”这个词来形容。对于康拉德的重读在我的这本书中贯穿始终,因为我的阅读就是这样进行的:我没有集中一段时间重读他的主要作品,而是将这些作品分散开,不时进行阅读。这样做仅仅是因为我知晓自己时日无多,不想在一个作家身上花费过多时间。有时我得告诉自己,该放手了。可是对于康拉德,我却总也做不到。
海明威也是如此……在这本书中,他和琼森一样,无处不在。其实每一个作家都是如此,这些汗牛充栋的作品堆积而成的,不是一片墓园,而是一个田园牧歌式的阁楼。在这 阁楼中,有无数个入口,外层装着镜子,闪闪发亮,通往未知的世界。未知世界中没有亮光,只是因为我们没有身处其中。而这里就是知识的终点。
(选自克莱夫·詹姆斯《阅读者》,乔晓燕译,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