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书对于一线教师而言绝非易事,但也并不是“蜀道之难”。把经验说出来和写出来是两回事,写出来要从实践中不断抽象和提取,只有经历了这个过程,教师的经验才会成为专业成长的助推器。本期邀请两位近期刚出版新书的教师谈一谈出版初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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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嘉宾
程春雨:上海市建平实验中学教师,上海市浦东新区语文骨干教师。近年来致力于“学习共同体”理念的实践研究,主持浦东新区教育科研课题多项,著有《研究型教师的成长力量》。
程锐刚:广东省汕头市潮阳第一中学教师,高中语文高级教师。在《教师月刊》《语文月刊》等刊物发表文章多篇,曾在《中学生百科》开设德育专栏,著有《抵达优质教学的心灵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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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教师报:两位老师在2020年都出版了一本书,这应该是两位出版的第一本书吧?关于出书的念头是怎么产生的?
程春雨:这本书是我的第一本书。出书的念头其实是一个副产品,我从入职起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做一名优秀的语文教师。那时候,我认为只要上好课就是优秀教师了。后来我的带教师傅告诉我,只会上课还不够,还要能让学生考好分数。10年之后我才意识到,会上课、教出好成绩并不能帮助我在专业上有太大的长进。这时候几位名师给我指出了一条专业晋升的路径——写作。记得最开始鼓励我写书的是上海师范大学副教授陈静静,之后还有中国浦东干部学院副教授李冲锋,他们给了我很大的勇气和支持。
程锐刚:是的,这是我的第一本书。出书是因为对写作的一种“执念”,我在学生时代就对写作比较感兴趣,大学读的也是中文系。既然一直在写,那么能不能写得像样一些呢?我想,就是要有自己的“作品”吧。后来,参加了张文质老师的教育写作班,那次培训让我明确意识到写作与教育教学的深刻联系,更加激发了出书的渴望。
中国教师报:您觉得写作对教师成长有什么影响?如果不写作,成长的进程会有影响吗?
程春雨:我在黄建初老师工作室学习的时候,黄老师总结了一个教师成长的路径:读书、交友、写文章。后来我在这几条的基础上做了调整:读书、上课、写文章、交友。上课对于一线教师而言就是生命线。但是有了课堂,也不一定意味着可以在教学中永葆青春。这其中的关键就是写作。
一位从教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教师,凭的是经验。这些经验都是他们自己经历的见证和教学实践的智慧结晶,具有很强的指导价值和实用意义。同时,往往也正是这些经验限制了教师的专业发展。
把经验说出来和写出来是两回事,写出来需要全面评估和考量自己的经验价值,同时也要从实践中不断抽象和提取,将这些价值从事件中剥离出来付诸笔端,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也只有经历了这个过程,教师的经验才会成为专业成长的助推器。写教学反思,就是总结经验教训、提升自己的最好路径。
程锐刚:这可能得看是什么样的写作。我之前的写作主要是文学性练笔,后来转型为教育写作。秉持文学写作立场时,我发现很难找到素材——一开始我认为教师的生活可能太平淡了,但后来在课堂上,在与学生互动的过程中,我发现了“素材”。也就是说,写作让我进入了教育现场,让我看见看似平淡的教师生活背后蕴藏着丰富的生命体验。到后来,教育随笔写作成为我思考教育问题的常规方式。
说到“成长”,可能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我所理解的成长是“寻求自身认同和自我完整”。如果不写作,我不会像现在这样把教学与自我联结得这么紧密,更不会出现层出不穷的生命蝶变了。
中国教师报:可否谈一谈出书过程中的故事,是否有过想放弃的时刻?写作遇到了哪些困境,如何突破?
程春雨:写书对于一线教师而言绝非易事,但也并不是“蜀道之难”。我有点固执,只要坚定做一件事,就不会轻易放弃。当然这期间确实遇到过许多困难,其中最艰难的是要写出自己的“真知灼见”。而这些“真知灼见”又要从不同的侧面阐释自己对教学的理解。如法炮制可能第一篇看着不错,第二篇就有“狗尾续貂”之嫌了,第三篇就味同嚼蜡了。所以,每一篇文章都要找一个角度就困难了。
遇到困难解决不了,就需要求助。很幸运在我遇到困难的时候,一些专业领域的朋友不断给予肯定、鼓励,我才能越写越有劲,越写越有信心。许多原本不清楚的问题,写着写着就清楚了;许多开始写时还没想明白的问题,写完就明白了。
程锐刚:这本书中的大部分内容2017年就写出来了,当时有出版的机会,但是我放弃了。因为我觉得有点“虚”。后来,增加了一些我认为有分量的篇目——这些篇目让我感觉生命中的一些脉络畅通了,书似乎也“活”了起来,于是下决心出版。
“困境”这个词很好。我写作的这种“生命叙事”,是对自身生命情境的一种解读。密集写作的那段时间,所有外在的线索都会导向对自我的叩问。每当从内在自我那里得到一点点回响,写作就前进一点。这本书不到50篇文章,有2000多个“我”字,是一个明证。
中国教师报:开始写作之前,您做了怎样的准备,或者说已有了哪些基础?
程春雨:我上完课最愿意做的就是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用二三十分钟把上的课“回味”一番,快速地将上课的灵感和灵动的环节记录下来。多则四五百字,少则二三十字。这样记录了六七年,大量教学案例的积累让我在写作时有许多选择的余地。
仅有积累和心理准备还不够,写书的过程也是读书的过程。朱光潜先生在写《文艺心理学》的时候,每写一章都要先看几十部书才敢下笔。写什么,就要了解什么。我要写课例,写文本解读,就要了解别人都有什么见解。我的书中有一篇5000字左右的文章,参考文献读了十几万字。写文章不能随意,写书更要严谨。大量的阅读和信息收集,使我在混沌之中见到了曙光。广泛的涉猎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自己的卑微,也照出了语文的博大。
程锐刚:我这本书主要是在2016年至2018年间写出来的,这段时间维系了一个比较好的写作状态。在此之前,就陆续有一些教育随笔发表在刊物上。不过,那时候的写作更像是德育随笔,而不是生命叙事。后来转向自我生命叙事的写作,主要是因为我2012年参加了一个市级教师技能竞赛,遭遇“惨败”,这引发了我对自己教育教学的深刻反思。
在此期间,我阅读了大量的教育学书籍,尤其是佐藤学教授的著作,每一本都细细读过。帕克·帕尔默的《教学勇气》也给了我很大的影响,西方的学术训练使作者尽可能想要冷静地论述,但我仍感到这种客观冷静背后一种“与自我搏斗”的炽烈意味,这种写作风格极大地影响了我。
中国教师报:怎样找到写作的起点?
程春雨:写作的起点有很多,无论是一闪而过的灵感,还是心心念念的想法,或者是出于某种功利的目的,这些都可以作为起点。
当然,灵感只能是一闪而过,不会是一直闪过。所以,写作不但要抓住这样的灵感,更要创造灵感。创造灵感就我个人而言,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断尝试。灵感有时候要靠激发才会产生,而选择自己陌生的领域往往会有奇效。例如,你非常熟悉某篇课文,你可以轻松地完成授课,但是要让你把这节课写出来,你可能会觉得无话可说。但是讲授一篇陌生的文章就不一样了,有时候只有先把自己逼上绝境,才有可能绝处逢生。
灵感有时候也靠碰撞,就是所谓的“火花”。所谓“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一个人的视野和思考都有局限,但一群人就不一样了,所以要找到志同道合的伙伴。
有灵感固然好,没有灵感时坚持一个想法也会成功。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心里有个想法,要一直琢磨,反复琢磨,可能开始时举步维艰,但是一旦想通了就顺风顺水了。对于自己感兴趣的话题,一定要坚持下去,不要让想法付诸东流。
程锐刚:对于教育写作而言,我认为要有一种进入“关系”的能力。进入到与学科的关系之中,然后与学生建立关系,进一步与自我建立关系,这三者都可以成为写作的起点。但我相信,这三种关系交织在一起互相编织的时候,可能是更好的起点。
中国教师报:写作需要练习吗?如何练习?
程春雨:毋庸置疑,写作一定需要练习。欧阳修认为写好文章就两条路径:多读书,多练笔。他还说“疵病不必待人指摘,多作自能见之”。就我而言,练习写作有两种方法,一种是把文章写长。限于文章的篇幅,有许多内容不能说清楚、讲明白,那就把文章写长,直到把一个问题说清楚为止。还有一种方法正好相反,用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想说的问题说清楚。有时候,这两种方法需要在一篇文章中同时体现。例如,写课例研究类文章,先要把课堂的经过大致记录下来,才能从中抽象出自己的见解和感悟。
当然,刚开始写作的教师可以从记录课堂开始,按照上课思路通过回顾把课堂环节复原, 这就是很好的开始。然后反复思考,从现象中提炼出本质,再进一步总结归纳就是经验了。
程锐刚:对我来说,几乎每一篇文章的完成,都是一次艰难的写作训练,或者说是思维训练。我的写作往往是问题驱动,又联结着复杂的生命情境,这里面就有一个深入理解的问题。所以,思考的过程非常艰辛。
一篇作品的诞生,往往需要一周时间。首先是找到写的“意念”,反复思索一两天,这一两天会有零星的思绪出现,一定要把这些思绪转化为文字固定下来。字句积累多了,就要力争建立一个整体性框架并开始写作。这时的写作往往最痛苦也最关键,有时写得精疲力竭、思绪涣散——但也一定要写下去,纯乎靠毅力去“完形”。第二天修改时,你才能找到“来时的路”。那时候,你再梳理重构这“完形”的时候,是“站在自己的肩上”,会轻松很多,才会有“妙悟”生成。
修改完之后,放一放,然后反复读几遍,在字词上推敲一番。不过,我要强调的是,以上步骤只是“思维训练”过程中偏外显、偏技能的环节,真正完整的写作训练应该是以思维为主线的生命历程。
中国教师报:如何克服惰性,持续不断地写下去?
程锐刚:据科学研究,人的大脑天生回避思考。我想,写作者的惰性很可能与此有关,完全克服似乎不大可能。要想克服这种惰性,避免堕入“日常”,要创建自己的“小文化”,有一种超出日常来看日常的能力。比如进行“推进式”阅读,持续性地亲近自然,建构与孩童的亲密关系等。
程春雨:人皆有惰性,尤其在遇到困难或问题时,往往会有退缩或放弃的想法,这时就需要有人监督。然而写文章是一件非常自我的事情,别人没办法一直督促你,这时候就需要自我监督。一般情况下,我会给自己定目标,限定完成时间。或者把要完成的任务发到朋友圈,接受“大众”监督。
写作需要动力,最好是兴趣与意义相结合。我曾经有过相当长的时间,一直在写却一篇文章都没发表过。有一次,浦东教育发展研究院副研究员王丽琴帮我投稿发表了一篇随笔,她说:“我要鼓励你一下,让你有动力写下去。”所以,在最艰难的时候一定要咬紧牙关,也要多投稿争取发表。
写作是一场修行,每次动笔都是为了遇见更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