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看随想
张志扬是国内著名的哲学教授,本文中,他梳理了怀疑论对确定性和独断论的挑战,以及对怀疑论本身的挑战。哲学起源于惊讶,许多哲学问题不能不经受怀疑的考验,但是怀疑又常常会走向虚无。哲学不是给人一个确定的答案,而是因人思索,我们阅读此文可能也不会得到一个确定的结论,但怀疑论的怀疑本身有其价值,而人对确定性的追寻亦有其价值。也许,我们更应该关注本文的最后一句话:人是万物的尺度。虽然这句话在哲学史上也常常受到质疑,但回到“人”的立场,也许是我们阅读哲学时需要不断提醒自己的。(杨赢)
据文献记载,公元前5世纪的高尔吉亚,在《论非存在或论自然》一书中接连建立了三个原则:
第一个:无物存在;
第二个:如果有某物存在,这个东西也是人无法认识的;
第三个:即令这个东西可以认识,也无法把它说出来告诉别人。
三项原则说的是三个层次:存在、意识、语言。每个层次有每个层次的问题,一般拒绝在层次之间进行转换或还原,即便转换或还原,仍是从无到无:怀疑论是绝对的。就其绝对性来看,三项原则不仅是西方怀疑论克敌制胜的法宝,同样也是西方形而上学永远回答不了的终极诘难。
事实上,怀疑论传统就深藏在希腊人的惊讶天性中,同惊讶一样的古老。在高尔吉亚、克拉底鲁之后,怀疑论深入到柏拉图学园中,并在学园中根据皮浪的怀疑论(公元前4世纪)形成了怀疑主义流派,如有阿凯西劳斯、卡涅阿德斯(公元前4世纪末到前3世纪)领导下的极端怀疑主义派。公元前1世纪又有著名的埃奈西德穆,直到2世纪晚期,由塞克斯都·恩皮里柯集大成地总结在《怀疑主义基本原理》中。
读这个书名就像说“方的圆”有一种怪的感觉:怀疑主义反对任何原理,可它自己偏偏有大把的“怀疑主义基本原理”。其实从内容上看,它是针对“断定”真理存在或“否定”真理存在的各种“独断论”的批评,“确实是使其他所有哲学家们惶恐的怀疑论批评的名副其实的武器库”。
恩皮里柯把怀疑论看作是“人类的情人”,专治那些“自负与轻率”的失调症,独断论哲学家患的就是这种失调症。他们的主要错误就是混淆或忽视“判断和概念的相对性”。
启蒙之后的现代哲学可以说是以怀疑论兴起为前提的。但怀疑论自己并不能支撑起来,它批评的各种正面、负面独断论倒了,自己也倒了,结果只能是又一轮地重复。黑格尔虽然意识到怀疑论的“全身瘫痪”,但他所给予的治疗的治疗仍不过是提供“精致的独断论”——以绝对观念同一性为归宿的精神辩证法。也就是说,如果人不被经验着或直观着,只是一个“临界的指号”(既是人与神、人与物的临界,又是人自身的经验到理性的临界)——这正是早期人的生存状态于初始经验中的“惊讶”——人就不能不退而求其次地要么绝对本质主义,要么绝对虚无主义的两极摇摆;现代人靠逻辑技术支撑起来的规则系统——所谓“相对本体论”——乃是归根结底的虚无主义。
所以,丢掉“神”和“自然”或把它们纳入自己的实用范围的现代“人本主义”及其“启蒙思想”,无非是理性主义“理想”蒙蔽下的归根结底的虚无主义而已。所谓理性主义“理想”说的就是“形而上学”或“意识形态”。
在这个意义上,怀疑论可以说是人的一种“找不到着落找不到归宿”之替补的虚悬状态,要么是“无所作为”的(如尼采的“消极虚无主义”),要么是“为所欲为的(如尼采的“积极虚无主义”)。这种状态凸显了人终有一死的虚无根底及其任意可能性。
但这个世界、这个星球,并非人类中心主义的,人既不能只相信自己,又不能不相信自己,如何在临界中把握关系,特别是在临界中把握怎样的关系、如何把握,展示了哲学史的迷途。不独西方,它乃是全人类的事业。
希腊人本来惊讶于“一(是)一切”,如前述,最初的惊讶或原初的惊讶或惊讶成其为惊讶本身的惊讶,几乎完全指向作为聚集的“是”,它颇有点中国古人云的“极高明而道中庸”。
但是,怀疑论恰恰就在这个根本的“极高明”上实施了怀疑。而且怀疑的方法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是”的来自虚无的涌动绝对化。这样,它就不成其为“聚集”本身,结果,一切“存在者”包括那个作为“存在者整体”的“存在一”都呈现为(现象为)消逝着的状态。
“逻各斯”指的是“给不确定者以限定”。怀疑论则说,“不确定就是不确定,限定了也是不确定的”。这就是所谓的“前提的不完备性”。今天哥德尔的“不完备定律”还依稀可见它的面影。
既然总的如此,不管在哪个层次上都如此,“存在”也好,“意识”也好,“语言”也好。层次间的转换或还原,就更不可能了。
所以怀疑论把前苏格拉底的中庸“是”推向了一极,即根本上守的是“虚无”。完成了对中庸“是”的最初掩盖——绝对虚无化。
与此反动,即对怀疑论的反动,才产生了形而上学——把“给不确定者以限定”的“限定”突出为绝对,让所有变动都统摄其中——“限定着的不确定”。联想新黑格尔主义者克罗纳,曾把黑格尔“辩证法”直接说成是“给非理性内容以理性形式”——分明走的就是“限定着的不确定”。难怪人们把黑格尔叫做“现代的亚里士多德”。
所以“不确定的确定”向“确定的不确定”转变乃是形而上学的开端。
但是谁来执行这个转变呢?不是自然之道。
荷马神话?命运悲剧?都过去了。
“智者”出来说:“人是万物的尺度。”
达到启蒙的顶点。
(选自张志扬《偶在论谱系》,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