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承焘(1900-1986),字瞿禅,浙江温州人,有“词学宗师”的美誉,也是著名的书法家、教育家,曾在严州中学、之江大学、浙江大学等校任教,桃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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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子湖畔,国立艺专校舍,推开窗户,即可看见波光粼粼的西湖,外面正微雨蒙蒙,更添几分诗意。一位学者正在给学生讲词:“读词吟诵,读了不算数,要学会填词,先学个样子,填词并不难。”老师指着窗外的西湖,操着浓重的温州口音说:“蒙蒙细雨,第一句可以写什么?”老师自问自答:“玻璃窗外雨如烟——我们虽然没有在西湖的船上,但是我们能看到的景色不比在船上看到的更美吗?所以可以叫‘胜乘船’——”填词刚刚到此处的老师,被突然推门而入的女学生打断了,所有听课的学生也将目光投到她身上,面条一般的身材,微胖的脸蛋——老师顺口接一句“可惜先生非画手,辜负你,脸儿圆”。满座大笑。
讲课的老师,正是一代词宗夏承焘——我在同样的一个雨天,亲闻了他的同乡弟子兼课代表张延彪先生的讲述,才感知了夏先生的另一面。
又是同样的一个雨天,我独自撑着一把伞,来到温州的夏承焘旧居——不知不觉,我和一代词宗、教育家夏承焘先生成了十几年的隔代邻居,门前树立的一块“温州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沉默无语。那栋旧居里已经没有了他的任何影子,现在住的人也不知道是谁,但是庭院里的兰花开得正好,幽兰芳华,像极了一缕文化的馨香。
1939年,夏承焘在之江大学任教,当时学校迁往上海。他兼太炎文学院课程,就在当时的四马路(今福州路)五洲大楼二楼,开始了“古今体诗”的第一课。他走进课堂,一言不发,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金代著名诗人、文学家元好问的一句名诗:鸳鸯绣出从教看,莫把金针度与人。写完,依旧不说话,再用粉笔圈出“莫”字,然后换成“欲”字。这便是他的教学宗旨。
弟子潘希真在回忆自己的恩师时说:“上恩师的课,从不感到沉闷。”他化繁为简用“三字经”指点弟子,如读书时思维要“精”,务求深入了解;理念要“新”,不受前人思想局限;心情要“轻”,见贤思齐固然难得,但求好之心不必太切。这确实都是“欲把金针度与人”的经验之谈。
同样是这位潘希真,在之江大学二年级时,与同学共读《红楼梦》,口占了一首:红楼一读一沾巾,底事干卿强频颦。夜夜联床同说《梦》,世间尔我是痴人。
夏承焘看到之后,把“尔我”换成了“儿女”,并对潘希真说:“迷上《红楼梦》的岂止是你们两个?”一词之中,都是写作遣词造句的良苦用心。潘希真所受到的教诲,何其多矣。后来,潘希真以琦君的笔名为世人所知,成为宝岛台湾有名的散文大家。
另一位弟子,虽然不是写红楼的诗,却是红楼诗歌研究领域的执牛耳者,他便是著名红学家蔡义江教授。1954年刚刚于杭州大学中文系毕业的蔡义江留校当助教,时常聆听夏承焘教诲。他在《忆夏承焘师》一文中回忆了老师改诗一事:“有一首五绝,被圈了双圈,诗说‘信步循林薄,春花处处寻。流泉声似咽,始觉入山深’。但即便是这首20字的小诗,‘循林薄’三字,还是先生改的。原先我好像写了‘行幽谷’什么的。先生说‘诗写幽深,精华不应预先泄露,改一下就有层次了’。”蔡教授获得的也是恩师的金针吧?
行文至此,也想起了去年某日,我拜访夏先生弟子浙师大王尚文教授一事。冬日晴和,坐在满座书架的客厅里,书架上就放着《夏承焘全集》,听他聊陈年旧事和写作苏东坡的计划,又说苏东坡的写作计划与“恩师夏承焘先生分不开”。我不知道一位语文教育家怎么会“回归”到苏轼那里去。后来在王教授的《润物细无声》里了解了事情的原委:1984年初,夏先生给王老师寄来一包东西,打开一看是60年代初写的有关苏东坡的论文,王老师早已忘却。上面尽是夏先生的批语和改正的错别字。30多年后,年过八十的王尚文重拾了写东坡的笔,每天坚持——这是对恩师多年前邮寄论文的一个悠远回应,来得如此绵长。
这就是学问大家与教育家的情怀与风度,处处体现在细节上。
夏承焘不仅仅埋首学问,他对于教育确有自己的心得体会。1952年,他写了一篇《教书乐》的文章,回忆自己从教30年的体会。文中说:“一切东西给了他人,自己就少了,或全没有了。只有把学问教给他人,不但他有得而我无失,并且因经过一番教授,自己对这门学问更加深入了,自己的心得也更加巩固了。我们任教一年,可以多交数十位青年朋友;朋友增加,就等于自己的生命的扩大,这是不能以金钱计算的报酬。”夏承焘还曾对学生说过:“现在是我教你,十年以后,你若不能教我,你便是我失败的学生。”
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夏承焘用全部学问与一生经验锻造的那根金针,慷慨大方地赠予一代又一代弟子,才有了死后学界赠予的“一代词宗”之旗覆身,才有了弟子们“千门桃李,绛帐重茵传绝学;一代宗师,春风词笔满中华”的挽联……
(作者单位系浙江省温州道尔顿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