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史有时候很吊诡,南方人庾信的《哀江南赋》,轰动了北方,北方人左思的《吴都赋》,造成了北方的洛阳纸贵,无论南人北人,只要能够立足北方文坛,只要能够让北方人叫好,哄得北方人高兴,就能够传唱千古。北人真说了好,文学地位基本上就肯定了。这还只能算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其二,上述两篇文章有个共同点,都是写了南方的亡国,都是写了当年的南京。亡国实在是个好题材,有痛苦,就会有好文章。痛苦酿成了美酒,慰藉着北方人的得意或者失意。
六朝以后的南京城,因为痛苦,因为失落,深受文化人的喜欢,尤其是失意文人的倾心。这些文人大都与南京没什么直接关系,基本上都不是南京人,他们对南京人的现实生活并不了解,却在这里寻找到了共鸣。
譬如河南人刘禹锡,南京人动不动会用他的诗来介绍自己城市,什么“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什么“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什么“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所有这些名句集锦,都不是眼见为实,都只是道听途说。写下这些美丽的诗句之前,刘禹锡并没有来过南京。
金陵怀古成了一个不朽题材,成了一个大家都玩得很熟练的文学母题。大家都在写,篇秩浩繁,高手辈出,常咏常新。只要是个文章高手,就肯定写过南京怀古,没有咏叹过南京的诗人,不是好诗人。
最过分的一位就是大诗人李白,没人知道他究竟来过多少次南京,恐怕他自己也稀里糊涂。有人统计过,李白与南京有关的诗歌,多达70多篇。他几乎成了南京的形象代言人,千百年来,一直在为南京做免费广告。李白与南京关系确实非同寻常,他一生无数次游览或在此暂住,遍赏金陵名胜,广泛结交当地朋友,喝不完的酒,写不完的诗,无怪后人会说:“金陵江山之胜,甲于东南,古来诗人游者,太白为著。”
南京的山山水水,无不掩藏着亡国历史,随便挑几首李白诗,南京的沧桑便立刻扑面而来:
晋家南渡日,此地旧长安。
地即帝王宅,山为龙虎盘。
金陵空壮观,天堑净波澜。
醉客回桡去,吴歌且自欢。
地拥金陵势,城回江水流。
当时百万户,夹道起朱楼。
亡国生春草,离宫没古丘。
空余后湖月,波上对瀛洲。
六代兴亡国,三杯为尔歌。
苑方秦地少,山似洛阳多。
古殿吴花草,深宫晋绮罗。
并随人事灭,东逝与沧波。
与左思《吴都赋》和庾信《哀江南赋》的繁花似锦相比,李白写南京的诗清新脱俗,像教科书一般简单明了。南京沧桑这杯苦酒,浇灭了李白胸中失意的块垒,而李白的诗句,又成为介绍南京历史最简明扼要的宣传词。自从有了李白,有了李白的诗,要想举例说明南京历史,要想夸一夸南京这个城市,变得轻松容易。
李白的金陵情结,有其十分荒唐的一面,首先相对于当时南京人,他真是个见过大世面的好汉。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人家李白不只诗写得好,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南穷苍梧东涉溟海,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见过,什么大场面没经历过。他到过京城长安,跟皇帝老儿一起喝酒,公然为杨贵妃写诗,让高力士脱鞋子。写实也好,传说也罢,敢天子呼来不上船,像他这样的狂士,天底下又能找到几位,因此他老人家一到南京,立刻有许多羡慕他的此地乡贤,急吼吼地希望能够结识,而李白也很乐意,他也想见见隐藏在金陵的高人。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从李白的诗中,可以看到当时南京人的好客,看到南京人的文学热情。李白在南京到处喝酒,临别时,金陵子弟纷纷赶来相送,酒逢知己千杯少,越喝越有感情,越喝越有文化,结果便是似通非通地吟出了千古名句,“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南京这个地方,显然太适合李白这样的人物。
在南京,李白以诗会友,朝沽金陵酒,歌吹孙楚楼。草裹乌纱巾,倒被紫绮裘,与酒客棹歌秦淮,达晓歌吹,害得两岸民众拍手称笑,怀疑是六朝时期的王子猷又来了。他与当官的一起喝酒,“春日陪杨江宁及诸官宴北湖感古”,杨江宁是当时南京的一个县令,基本上就属于最高地方行政长官,北湖是玄武湖,一边喝酒,一边怀古。与不相识的名士干杯,“金陵江上遇蓬池隐者”痛饮,并为自己的诗加上自注,“时于落星石上,以紫绮裘换酒为欢”。因为李白写到了落星石,后来的南京人一直在琢磨,想不明白,十分苦恼,它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呢。
李白在南京显然是玩得很嗨,他甚至还写文章,自称是南京人,这绝对是喝高了的胡说八道……
(作者系南京人、当代著名作家、本文节选自其作品《南京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