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看随想
重读陶行知先生这篇文章不由得令人感慨:不到100年,中国教育的格局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在文章中,陶行知仔细盘算,当时的教育缺钱、缺教师,想通过纯粹的学校教育解决教育普及问题可谓天方夜谭。因此他提出“生活教育”理念,一方面是教育理念的创新,另一方面或许是应对当年教育资源短缺的对策。在新时代背景下,重新审视“生活教育”理念,有助于我们深化对教育的理解,也可以让“家校社”共育理念有所附丽。(孟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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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生活教育?
生活教育这个名词是被误解了。它所以被误解的缘故,是因为有一种似是而非的理论混在里面,令人看不清楚。这理论告诉我们说:学校里的教育太枯燥了,必得把社会里的生活搬一些进来,才有意思。随着这个理论而来的几个口号是“学校社会化”“教育生活化”“学校即社会”“教育即生活”。这好比一个笼子里面囚着几只小鸟,养鸟者顾念鸟儿寂寞,搬一两丫树枝进笼,以便鸟儿跳得好玩,或者再捉几只生物来,给鸟儿做陪伴。小鸟是比较的舒服了,然而鸟笼毕竟还是鸟笼,决不是鸟的世界。可怪的是养鸟者偏偏爱说鸟笼是鸟世界,而对于真正的鸟世界的树林反而一概抹煞,不加承认。假使笼里的鸟,习惯成自然,也随声附和说,这笼便是我的世界,又假使笼外的鸟都鄙弃树林,而羡慕笼中生活,甚至以不得其门而入为憾,那么,这些鸟才算是和人一样的荒唐了。
我们现在要肃清这种误解。生活教育是生活所原有,生活所自营,生活所必需的教育。教育的根本意义是生活之变化。生活无时不变,即生活无时不含有教育的意义。因此,我们可以说:“生活即教育。”到处是生活,即到处是教育;整个社会是生活的场所,亦即教育之场所。因此,我们又可以说:“社会即学校。”在这个理论指导之下,我们承认过什么生活便是受什么教育,过好的生活,便是受好的教育,过坏的生活便是受坏的教育:过有目的的生活,便是受有目的的教育:过糊里糊涂的生活,便是受糊里糊涂的教育,过有组织的生活,便是受有组织的教育;过有计划的生活,便是受有计划的教育;过乱七八糟的生活,就是受乱七八糟的教育。换个说法,过的是少爷生活,虽天天读劳动的书籍,不算是受着劳动教育;过的是迷信生活,虽天天听科学的演讲,不算是受着科学教育;过的是随地吐痰的生活,虽天天写卫生笔记,不算是受着卫生的教育;过的是开倒车的生活,虽天天谈革命的行动,不算是受着革命的教育。我们要想受什么教育,便须过什么生活。
生活教育与生俱来,与死同去。出世便是破蒙;进棺材才算毕业。在社会的伟大的学校里,人人可以做我们的先生,人人可以做我们的同学,人人可以做我们的学生。随手抓来都是活书,都是学问,都是本领。
自有人类以来,社会即是学校,生活即是教育,士大夫之所以不承认它,是因为他们有特殊的学校给他们的子弟受特殊的教育,从大众的立场上看,社会是大众唯一的学校,生活是大众唯一的教育。大众必须正式承认它,并且运用它来增加自己的知识,增加自己的力量,增加自己的信仰。
生活教育是下层建筑。何以呢?我们有吃饭的生活,便有吃饭的教育:有穿衣的生活,便有穿衣的教育;有男女的生活,便有男女的教育,它与装饰品之传统教育根本不同,它不是摩登女郎之金刚钻戒指,而是冰天雪地下的穷人之窝窝头和破棉袄。
生活与生活摩擦才能起教育的作用。我们把自己放在社会的生活里,即社会的磁力线里转动,便能通出教育的电流,射出光放出热,发出力。
……
生活教育是早已普及了。自有人类以来,便是人人过生活,人人受教育,自然而然地,生活是普及在人间,即是教育普及在人间。但有些人是超时代者,有些人是时代落伍者。有些人到了现代还是过着几百年前的生活,便是受着几百年前的教育,教时代落伍的人一起赶上时代的前线来,是普及教育运动的目标。做一个现代人必须取得现代的知识,学会现代的技能,感觉现代的问题,并以现代的方法发挥我们的力量。时代是不断前进,我们必得参加在现代生活里面,与时代俱进,才能做一个长久的现代人。否则,再过几年又要成为时代落伍者了。因此,我们必须拿着现代文明的钥匙才能继续不断地开发现代文明的宝库,保证川流不息的现代化。这个钥匙便是活用的文字符号和求进步的科学方法。普及教育运动之最大使命,便是把这个钥匙从少数人的手里拿出来交给大众。
……
白君动生从杭州来,给我看了一两条最有趣味的教育报告。这报告说:依照最近四年来浙江所用的方法来扫除文盲,全省要四百年才能完成:依照最近六年来杭州所用的方法来扫除文盲,全市要一百五十年才能完成。这种教育报告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现在从一省一市推论到全国,呆板地守着老法,要多少年才能普及呢?依教育部最近统计,各省市民众及职业补习学校学生数,民国十八年为一百零三万六千一百六十人。十九年为一百一十万四千一百八十七人。在这一年之中是增加了六万八千零二十七人。中国全国之失学成人估计有二万万人。假使中国人口不再增加,民众学校学生万岁,长生不死,学生增加率能年年不减,也要三百年才能将文盲扫除干净。再拿小学的统计来看。民国元年小学生数每年平均增加率为四十三万人,用四年义务教育估计,假定人口不再增加,小学生长生不死,学生数照平常比例增加,还要七十年才能普及。但是人口趋势,若无统制,必是有加无减。小学生总数每年要夭折三十万,每年平均所增加之四十三万人之中每年也要夭折一万三千人,学校增加率如无新创办法也得逐年减少。故依我估计,用传统办法,学龄儿童的教育要过一百年才能普及,失学成人之教育要再过四百年才能普及。
教育必须普及。但是老法子决办不到,只好想新的法子来解决。老法子有什么困难?能解决那老法子所不能解决的困难的方法便是新方法。
(摘自陶行知《陶行知谈教育》,辽宁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