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踏进平遥老城门,便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愕感。仿如一个侧身,轻巧抵达前世某处古旧之地。
青砖黛瓦,褐色城墙,黯淡,沉稳,沧桑,颓旧。平遥,像被岁月浸染了一层釉色包浆。
夏日阳光,一朵朵,金光耀眼,却打不开那层釉色。一妍美,一浑茫,二者相逢,隽永得几乎让人生出绝望。
这是平遥之美。它不是那种婉约精致的纤巧,而是莽荡大汉的硬气;是一滴浓墨,落在千年宣纸上,被一笔一画、横平竖直地涂抹成四平八稳的格局。那第一笔,为西周大将尹吉甫完成,他夯土筑就城垣,完成了平遥的雏形;明朝洪武年间,扩建修葺,成就今天的面貌。登上城墙鸟瞰全城,六道城门,南北各为头尾,东西各二为四足,像只欲动未行的乌龟,取其“吉祥长寿”意,寓意固若金汤、长治久安。
所以,平遥又叫“龟城”。
龟城,从漠漠岁月那端从容而来,风雨不改,无古无今。我们今天看到的平遥,与400多年前明朝人看到的几乎没有大的不同。这在日新月异的今天,确实难得。
但是,在我们的国土上,有多少辉煌古都,一捻一大摞。平遥,算什么呢?比一掌落叶大不了多少,且僻居三晋内陆,实在难说有多大声望。可是,它没被外来文明同化,没被世俗拆迁干扰,保存完好度,几乎是北方古城的孤本。在如今的速度时代,有什么不该丢的,我们丢了;那些本来熟悉的,我们形同陌路了。
这只缓行几百年的“老龟”,携带着满满的东方传统文化意味:青灰主色调,是儒家的温穆端凝,提示后人要像祖宗那样知书达理;城墙上三千垛口,七十二堞楼,象征孔子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城中四大街、八小街,七十二道蚰蜒巷,正合龟甲上的八卦图案,经纬交织、井井有条;街道、庙宇、票号、店铺,中轴明显,左右对称,正所谓天地人和谐统一。
走在青砖漫铺的明清街上,街面凸凸凹凹,沟辙深深浅浅,悠悠蓄满的,可是些前朝旧事。逛一下垒满古玩、玉石、银器、剪纸的各色铺子,体会那种别具风情的晋商余味。一层两层的老民居,青墙灰瓦,雕花门楼,砖雕照壁,上马石,拴马桩,倒是原汁原味。
深宅大院中的一切,想必都安好吧。院中人呢?在这风情老院,有那么一刻,我半梦半醒、亦幻亦真。想这里,也曾充满鸡鸣狗吠,家常烟火,读书女红,雕窗闲话,一豆灯火,簌簌摇曳在浓深的暗夜,一串清脆的算盘清唱,敲碎黎明的寂静……
转到老县衙,我看了一堂、二堂、三堂,据说,一堂审理刑事案件,二堂审理民事案件,三堂为县太爷会客、休息之地。那错落有致、搭配有序的衙堂,曾有过几多官吏风流云散的传奇,我没有往深里探究的兴趣,只是抄写了一副说到心头的楹联:吃百姓之饭,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勿说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
做官之本,尽在其中。
我知道,平遥既然有晚清经济中心之称,少不了的便是那商业伟人的古往今来。这条西大街随便一指,一个个门户里,便不落空地有着大小商业俊杰的前世今生。这是一条神奇的街,屋宇精雅,高墙森然,门前花岗岩门槛上的两道车辙印痕,是昔日车水马龙、熙来攘往的见证。那些车马,络绎来去,驮着金钱,驮着风险,也驮着巨商的道义,驮出了南来北往的经济大流通。史料说,平遥票号鼎盛时达22家,中国票号第一家——“日升昌”,分号遍及全国,“汇通天下”。
平遥,称得上中国大地各式银行的“乡下祖父”。
这个奇异的古城,街道狭窄,宽幅最多不过5米,店铺的门面窄到三、五秒就可错身而过。可是,层叠堆砌之余,仍有悠悠放飞的空间:迎面两个清朝装扮的巡游人,咬牙努着劲儿、露出颈上青筋的铜雕兵勇,指向天宇的翘角飞檐,玲珑静美的花窗……说也说不完的万千气象。
怎么办?那就不说。躲进一家僻静茶楼,慢慢饮一碗飘着清香的绿茶,一点一点体会回肠荡气的感觉。或者,无言立在一簇老者圈外,看他们下一盘天地方圆、绞尽脑汁的象棋,只杀到天色黯淡下来,而身旁的平遥,在渐渐消散的人声里,依然保持一种古远的宁静。
暮色里,古城的一屋一宇,老街城墙,慢慢浮起一层苍茫,像粗陶的釉色。薄灰,浮脆,一层幽光,一层禅意。
(作者单位系河北省临城县教师进修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