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时期的名士,有一种不同流俗、甚至不同任何时期的风度,他们的率真浪漫、狂放不羁,共同形成了中华文化中著名的“魏晋风流”。要想深入体会“魏晋风流”,《世说新语》一书不可不读,书中记载了大量魏晋名士的言谈举止。
《世说新语》的《雅量》,最能显示出魏晋名士神情潇洒、内心镇定和喜怒哀乐不形于色的特点。淝水之战大捷,谢安得到捷报,却“意色举止,不异于常”;嵇康“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谢安、嵇康镇静安闲、不惊不惧的雅量和风度,并不是因为他们修炼到没有喜怒哀乐之情,而是因为他们超旷、澄明的睿智和强大的精神力量,使他们“应物而不累于物”。这种超然的精神风度,是“魏晋风流”的重要特点。
有意思的是,《世说新语》的《伤逝》《任诞》《言语》等篇,还记述了许多“钟情”的名士故事。王戎丧子,悲不自胜,山简以“雅量”的标准提醒王戎,王戎回答:“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意思是说:圣人站在比情感更高的层面,超于情,故能“忘情”;还有一种人是“不及情”,那是因为没有血性、情感迟钝;忘情者难以企及,无情者不屑为之,因此应当深于情、重于情。王戎为魏晋时代恣情自适、放浪肆志的风气张本,提出了“魏晋风流”的另一重要特点——重情。
伤逝是重情最直接的表现。东晋名士王濛39岁病危,转动着麈尾,叹息说:“如此人,曾不得四十!”作为超旷的玄学家,在生死之际,表现的是惘惘不甘之情。而他死后,友人刘惔前来参加丧礼,献犀角柄的麈尾于棺上,痛哭得昏死过去,这是伤逝的典型故事。东晋名士庾亮仪表不凡,人喻之“丰年玉”。庾亮死后,何充前往送葬,说:“埋玉树着土中,使人情何能已已!”这份深情,美学家宗白华先生认为,在一般的伤逝之外,还饱含着对“美之幻灭”的悼惜。
重情还有更多方面的表现。谢安曾对王羲之说:“中年以来,伤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人到中年,生离死别,逐渐多起来,有高蹈之志的谢安在亲友分别之际,也如此眷眷不忍。因此,当他听说桓伊(字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时,就明白其中况味,说道:“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
“一往深情”是艺术的重要境界,《世说新语》的许多故事都深入到这一层面。王戎路过“黄公酒垆”,下车回忆道:“吾昔与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饮于此垆。竹林之游,亦预其末。自稽生夭、阮公亡以来,便为时所羁绁。今日视此虽近,邈若山河。”对于王戎来说,黄公酒垆是他与嵇康、阮籍等人相从酣饮之地,代表的是一段快意人生。嵇、阮的谢世,终结了“竹林之游”。时移世易,王戎感慨莫名,顿生“邈若山河”之感。
名士卫玠避永嘉之乱来到豫章,在赣江边对左右说:“见此茫茫,不觉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学者余嘉锡认为,卫玠“家国之忧,身世之感,千头万绪,纷至沓来,故曰‘不觉百端交集’”,这种解读深得《世说新语》之腠理。
但是,记载在《晋书·羊祜传》的一段小故事又有不同的意义:羊祜镇荆襄时,常到岘山置酒言咏。一次,他对同游者喟然而叹:“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悲伤。”如果说王戎、卫玠的深沉叹息背后有较具体的人事内容,那么羊祜的浩叹则超越了具体的人事,是对生命有限的喟叹。无情的时间流动,与对生命、对世间的留恋,构成了历代咏史怀古类诗词的基调。
桓温任南琅邪内史时,曾在郡内植柳。几十年后,他北伐经此,见所种柳树“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于是“攀枝执条,泫然流泪”。这个故事感动了后代无数文学家,北周庾信便由此作《枯树赋》,末尾赋有四言诗:“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无论是潇洒放旷的超然之情,还是专注深切的真挚之情,直至形成“一往深情”的生命气质,这些都是成就文学艺术的重要条件,故而宗白华先生认为,魏晋时代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
(作者系江西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