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每个人都曾经是孩子,也许有人现在还认为自己是一个孩子。许多时候,我们会回想起小时候一些印象深刻的事情,或感到困惑的问题。
每个人都是小小哲学家
小时候过年,家人都会聚在一起玩牌,每次大赢家都是我弟弟。一次,我输了牌后,突然放声大哭,其他人都不知道我怎么了。其实,我很清楚自己为什么哭,不是因为输牌,而是因为自己不懂得,为什么有些人的运气会如此好,有些人的运气会如此不好。我不了解这个世界的运气是如何运作的,也感到害怕,万一自己的运气一直不好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到我读大学时依然存在,只是我的角色颠倒过来。一次,我接到某基金会打来的电话,问我要不要去美国,如果我要去,他们可以把暑期交换生的奖学金给我。我马上答应,感觉幸运从天而降。但我同时感到一些困惑,不知如何看待自己的幸运。于是,我问美国教师,他只是告诉我“你值得”。但是,我还是不了解,幸运的人真的值得吗?那不幸的人怎么办?
小时候的你,有问过类似的问题吗?为什么我们会有这些问题?这些问题又代表什么意思?其实,每个人出生时,都是一个个小小哲学家,对于生命的各种现象自然地感到惊奇。童年时期,这个小小哲学家的声音会很强,但当我们长大成人,变得越来越社会化,看事情的框架越来越僵化时,这个声音就会越来越弱,最后小到听不见。因此,我们不再问问题,或者当问题出现了,就选择忽略。
试想,如果小时候有人可以陪伴自己探索这些问题,甚至有一所学校或有一门课程,可以让自己把这个问题提出来讨论,身边有关怀的教师和友善的同学,并且在一个安全、尊重、倾听、关怀的氛围下,与我一起讨论这件事,那会如何?
这就是我做儿童哲学所怀抱的理想,希望协助每个人都有机会与自己内在的“哲学小孩”联结,让她带领我们去检视人生,去好好认识这个奇妙的世界。这就是哲学的本源,就是爱好智慧的根源。
爱好智慧的前提必须先肯定困惑。当世界上多数人用负面的角度看待困惑,认为愚笨的人才会有所困惑,甚至不可以向别人承认自己的困惑,哲学家却反过来要我们肯定困惑,因为他们看到了世界的复杂和宇宙的浩瀚,不敢轻易认为自己都了解,因此内心会升起一种谦卑之心,我把它叫做哲学的虚心。
如果我们带着哲学的虚心与孩子们对话,认真倾听他们,用心挖掘他们表面语言背后的想法和感受,便会有许多惊喜的发现。他们所看到的世界与成人的世界十分不同,孩子们能率性而为,他们的世界有一种单纯的真善美,他们的无知是最大的宝藏。
许多人认为,儿童哲学的目的是教导儿童批判思考。但我认为,重点是大人愿意放下自己的身段,把自己的心静空,并回到单纯的赤子之心,而这不是我们可以教给孩子的,是我们要向孩子学习的。其实,我从不认为自己在教孩子思考,而是与他们一起思考,去享受开放探究的历程,还有过程中的高低起伏。作为探究讨论的引导者,我的责任是带领大家一起创造一个思想安全的氛围,提供一些课堂对话的游戏规则和深化思考的小手势,重点在于让孩子们做自己的思考,让他们相互对话、相互学习。在这个过程中,你会发现孩子们会爱上思考, 他们会不断地问你,下一次我们要讨论什么问题。
与学生开启哲学对话
我重点想说的,是我藉由儿童哲学的课堂对话,从孩子身上看到的美丽新世界,并以讲故事的方式描述。因为我相信,有温度、有画面的故事,最容易引起共鸣。
受到夏威夷儿童哲学博士托马斯·杰克逊的启发,我在国小带孩子做儿童哲学时,一开始不会使用任何特定文本。我单纯让孩子思考:你在想什么?我很好奇,想知道:为什么?当我让孩子自由提问时,他们的眼神是发亮的。无论是三年级还是五年级的班级,最常被提问的就是:为什么要上学?也有人想知道:为什么人有情绪?为什么人类无法管好自己?为什么大人都不回答小孩的问题?
我们也曾讨论过一个特别的问题,为什么我叫X子睿?这是一个三年级学生提出来的,是一个富有哲学内涵的问题,牵涉到“我是谁”,我的名字决定我是谁吗?如果我有不同的名字,我还是我吗?不过,我上儿童哲学课时,会期许自己不要轻易落入学院派哲学的思维框架,也不要预设任何特定立场,必须先单纯地了解孩子提问背后的真正想法。原本子睿说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因为“不喜欢那个声音”,经过讨论和探究后,我们才发现真正的原因是他觉得“自己不聪明”,又被叫做X子睿,“这样很奇怪”。
孩子的心是敏锐的,他们对名与实不符合的问题是有感受的。这个讨论引发我许多感触:在现今学校文化强调成绩至上的氛围下,让孩子觉得自己的名字听起来都不舒服。这个对话也让我想到,我小时候有个邻居阿姨,她的名字叫X丑,她是如何看待自己的,是怎样的情境会让父母把孩子的名字取为丑?那天的讨论,我引导大家想想是否喜欢自己的名字,如果不喜欢,该如何?孩子们反应很快,他们告诉子睿,你只要把“睿”想成“很会玩乐高”或“很会跑步”,就可以解决问题了,因为他们发现名字的意义可以自己赋予。那次讨论令我印象深刻,因为我们让哲学与人生有所联结,也同时解决了一个孩子长久以来的困惑,并且是靠大家一起集思广益的结果。
一次,我向孩子们说出了自己的问题。我有个学生因为得了某种慢性病,一直生病、看病、吃药,往复循环。他曾告诉我,觉得自己活得很累。我问孩子们,如果你生病了,而且知道自己会不断地生病,你宁愿活着不断生病,还是宁愿离开人间?大部分孩子都说希望活着,也有少数孩子说怕给别人带来麻烦。那次的讨论,正反意见都有。不过,一位平时看似调皮的学生,听到有些同学用看似开玩笑的方式说“宁愿离开人世间,因为这样不会浪费医疗资源”时,他突然严肃地看着大家,转头问他的同学,“你们说的是真话吗?爸爸妈妈辛苦养我们,你们这样说,不怕他们伤心吗?”他当时说话的真诚模样,如今依然历历在目。
还有一个内向的小女孩,说话一向很小声,当被问到希望选择活着的理由时,她回答,因为可以“感受生命中美好的事物”。“你可以举例吗?”我问到,她支支吾吾地说了很久,我的教学助理尝试帮她说出了想法。原来,她所描述的是自己生病住院时,父母如何照顾她的经验,那是生命中美好的事物。如果是大人,我们或许就会直接说父母无微不至的关爱,但父母的关爱是抽象笼统的文字,生病住院被照顾是具体的事件和真实的感受,是有色彩、有画面、有温度的。孩子的抽象语言还不够发达,口语表达也不是那么灵光,但是他们的感受是敏锐的,他们与世界的接触是直接而原始的。他们的语言和世界需要有人懂,也需要更多的耐心倾听和挖掘。
我曾经将这个故事转述给一个大学生听,他自己也曾因摔坏了身体住院让父母必须放下工作照顾他,听了我的描述后,他说孩子的反应很乐观,与他很不同,因为他所感受到的不是生命中美好的事物,而是愧对父母的感觉。我再一次从孩子身上感受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不一样的高深智慧
最后,我分享一下与自己女儿之间的对话。我有个学生遇到了生命中的大难题,就是怀孕20周时,被告知胎儿的染色体可能有异常现象,医生请她自己想想是否要留住小孩。她是高龄产妇,这个孩子得来不易,若生下来又可能有先天缺陷,但也不排除可能没有问题。
这个决定对任何人都应该是一种煎熬,我的学生告诉我,她希望能以胎儿的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而不是从大人的角度。因此,我很好奇地把这个情形告诉了我9岁的女儿。我问她,如果她是这个肚子里的生命,会想要来到这个世界。她说,她想来看这个世界,但是她也知道,如果自己与别人不一样,在学校会被别人欺负。我问她,那该怎么办?她想了一下回答“可以找跟她一样的人在一起”。我又问“万一找不到呢”?她说“那她有爸爸妈妈爱她就好了”。我继续问,“她来到世界,万一她看到的世界不是很美好呢”?我女儿说“那她就去看好的那一面啊”。当天晚上,我和女儿正好看到一部纪录片,讲述一个侏儒作家的故事,影片中我们看到这位侏儒作家找到了另一个跟他一样是侏儒的人结婚生子,过着正常幸福的生活。这令我很讶异:原来女儿单纯的想法中,竟然蕴含了高深的智慧。
我们要知道,世界上还有许多小小哲学家,等待我们耐心地与他们对话,去感受和发现他们身上的智慧,然后将他们的故事写下,这样人与人之间会多一些真诚,多一些善意和美丽的相遇。
(本文系台湾嘉义大学教育学系副教授王清思在第二届儿童哲学与率性教育高峰论坛的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