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看随想:康斯坦丁·格奥尔吉耶维奇·帕乌斯托夫斯基(1892—1968),俄罗斯当代著名作家,《金蔷薇》是他的代表作。《金蔷薇》是一本独特的书,是一本关于文学、关于写作和阅读、关于大自然、关于生命、关于美和爱的书;是散文,也是小说,还是评论,更是诗。
这里节选的是该书《早就打算写的一本书》中的一节,这一节写契诃夫。文章是对契诃夫的回忆和致敬,也是对契诃夫作品的解读;在这一层面,它是文学评论。节选部分,关乎契诃夫的著名小说《带小狗的女人》。我们最好能先读读《带小狗的女人》,读读契诃夫。
列维坦,画家,契诃夫小说《带阁楼的房子》里男主人公的原型。
帕乌斯托夫斯基的文字是一串珍珠,晶莹,通透,美得让人心颤。这里只是其中的一两粒。(任余)
那是一九五〇年秋天的事了。我到契诃夫在雅尔塔的住宅去,拜访玛丽亚·巴甫洛芙娜(契诃夫的妹妹)。她不在家,上邻居家去了,我便待在寓所里等她回来。一位年老的女工作人员领我到凉台上去坐。
雅尔塔的秋天是迷幻的,异常美丽的,使人闹不清究竟是暮春还是明朗的秋日。柱形栏杆外一丛不知叫什么名称的花,洁白得犹如处子一般,被阳光照得光莹四射。
花已经盛极而衰。只消一阵清风拂过,或者更确切地说,只消空气吐出一口气息,花瓣便纷纷飘落。我知道这丛花是安东·巴甫洛维奇亲手栽下的,因此不敢去碰它一下,虽说我非常想摘下哪怕是最细的一根枝条留作纪念。后来我还是决定摘一枝,便把手伸向花丛,可马上又缩了回来,因为一条叫做小黄的毛蓬蓬的狗,从下边,从花园里,朝我汪汪大叫。它用两只后爪扒拉着泥土,完全像契诃夫所描写的那样朝我狂吠:“呜—呜—呜……汪—汪—汪!呜—呜—呜……汪—汪—汪!”我不由得笑了起来。小狗蹲下身去,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阳光一直穿透了它善良的黄眼珠。
周围暖和、寂静。在大海那边,一片照满阳光的瓦蓝色的氤氲腾空而起,就像是一道宽阔的帷幕,而在帷幕后边,有艘内燃机船正威风凛凛地拉响着强有力的高亢的汽笛。
我听到屋里想起了玛丽亚·巴甫洛芙娜的声音,心突然一下子揪紧了,我好不容易才忍住夺眶欲出的泪水。为什么?因为我觉得生活太无情了,它至少应当让少数人(缺少了他们我们就几乎无法生存下去的那少数人),即使不能永生不死,至少也能活很长很长的时间,好让我们始终感到他们给人带来幸福的手放在我们的肩上。
我立刻竭力想驱走这些想法,但悲痛并没有消失。心不肯听从理智的呼声。我觉得,在那一瞬间,只要能听到门外响起这幢住宅主人安详的脚步声和很久以前就已从这里消失的咳嗽声,我宁愿付出我下半辈子的生命作为代价。是呀,很久了!他逝世已经四十六年。我觉得这段时间既是短暂的,又是悠长得难以忍受。
栏杆外面,花瓣在静静地飘落。我一面望着轻盈的花瓣舞旋而下,一边担心玛丽亚·巴甫洛芙娜在这时出来,看到我这副激动的样子。为了使自己平静下来,我转而去想这丛花的每一根枝丫中都有某种永恒的东西,树皮下的浆汁在永不停息地运行,就像夜间繁星永不停息地运行在轻轻地喧闹着的大海上空一样。
玛丽亚·巴甫洛芙娜走了出来,她同我谈起了列维坦,告诉我当年她曾经爱过他。她在给我讲这件事时,像个小姑娘似的羞红了脸。
玛丽亚·巴甫洛芙娜讲了这件事后,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竟然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来:“每个人都必定会有自己的《带小狗的女人》。如果过去不曾有过,将来必定会有。”玛丽亚·巴甫洛芙娜宽容地微微一笑,没有接我的话头。
此后,我曾多次去访问过契诃夫的住宅,各个季节都去过。屋子里边我很少进去,多半是靠在院墙上站一会儿就走了。
这幢住宅一到冬天尤其引人入胜。深沉的夜色低低地悬在海上。黑暗中朦胧地亮着轮船的舷灯,我听海员们说起过,从轮船的甲板上,有时用望远镜可以望见被一盏绿罩子的灯照亮的契诃夫书房的窗户。
想想也觉得奇怪,这盏灯会燃亮在我们国家的尽头,俄罗斯就是在这里遇到大海戛然而止的,再往前去,在大海彼岸,已经是夜色笼罩下的古老的小亚细亚诸国了。
……
每到冬天,雅伊拉山上就积起薄薄一层好似花边一般的白雪。积雪映照着月光。夜的宁静从山上降落到雅尔塔。
契诃夫跟我们一样看到了这一切,了解这一切。据玛丽亚·巴甫洛芙娜说,契诃夫有时候把灯熄掉,独自一人久久地坐在黑暗中,望着窗外静静地闪烁着的积雪。
有时,他走到花园里去,不过是悄悄地去的,生怕惊醒和吓着了母亲和妹妹。失眠症折磨着他,他独自一人在漆黑的夜色中久久地徘徊,仿佛被所有的人忘却了,尽管那时他已享有世界性的声誉。在这样的夜晚,这种声誉是不会成为他的累赘的。
在他身旁,是他那幢白色的住宅,它已成为俄罗斯文学的栖息之处了。在这幢房子里,库普林、高尔基、马明—西比里亚克、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蒲宁、拉赫玛尼诺夫、柯罗连科的声音早已沉寂,但他们的余音似乎还回荡在这幢房子里。房子在等待他们归来。主人也在等待,他只有独自一人度过长夜时才会忧思丛生,而在这种时候,是不会有人看到他的愁容的,在这种时候,他的疾病、忧伤和焦虑是不会使任何人不安的。
……
我按照年代把契诃夫的照片加以排列,从他中学时代直到弥留时摄下的最后一张照片。我从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教益。我看到了契诃夫走过的整个道路,看到了他怎样从一个庸庸碌碌的市民和爱开玩笑的思想浅薄的人发展成为一个具有惊人的心灵美、高尚的性格和沉着英勇的气质的人……
(选自帕乌斯托夫斯基《金蔷薇》,戴骢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8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