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看随想:
傅斯年是现代教育家、历史学家。这是他在任台湾大学校长时写的一篇文章,谈他是如何办台湾大学的。傅斯年用了3个关键词:平淡无奇、性品和公平来概括他的办学理想。在平淡叙事的背后,我们能够感受到他对教育常识的尊重,对学生个体的尊重和实实在在的关怀。教育的理想往往都是朴实无华的,不在乎说,而在乎做。(杨赢)
有关办学的几个意思,原想在一个小册子中写出。事忙,未能写成,现在提前说出。
一、平淡无奇的教育
老子说:“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善治国者,无赫赫之名。”这话的道理,随着经验而更加了解,办学也是一样的。办学有他的常规,常规是出不了名、说不到功的。等到有了赫赫之名与功,那个办学法就似乎是有些毛病了,譬如说:我能盖个大礼堂,我能盖一个纪念馆,我能招致一切有名人物,我能扩张,一句话,热闹的很,这个究竟对于学生的学业或学问的进步有什么用处,很难说的。我不敢说“善”办学,但“赫赫”的作风,是我所不取的。我只知道一步一步的实实在在的办,这样也许不能收速效,但速效我是不承认会有的。
我到台大来,已经满一年,我一来的时候便说,我不会创造奇迹。一年以来台大的进步,一半是三十八年度台湾总进步的一部分,一半是同人不辞劳苦的收获,我的贡献只是在那里诚心诚意的办事而已。
这个低调办法的程序是怎样呢?《论语》上有一段:
……
教育是跟随着生活之后而来的,要想一个学校办好,不能不了解学生的生活情形,而致其力。
《老子》又有一节:“是以圣人之治天下,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
把这段话翻译成现在的话就是:
聪明人的施政,是使老百姓心里面虚,肚子里面饱,野心小,身体好。
这一段就于办教育的人是很有用处的。纳粹是近代的一种病菌,只有以健康抵抗他。若果不健康,便容易是他的牺牲者。所以:健康自己的身体,是抵抗病菌的第一要义。
这道理在教育上是一样的,有历史为证。我们办了很多大学,很多中学,其中有不少只有学校其名而无学校之实。有的所谓中学,简直比难民收容所都不如。学校的牌子挂了,学生弄了一大堆,生活(衣食住三项)是不给他解决的,先生是不给他请好的,功课大体上是谈不到的,纪律更说不上。又苦又穷,于是又闷又气……还有呢?生活,课业,纪律,一方面在那里搁着,却一方面来上一套政治理论的训育,偏偏作这训育的人,每每自己先不曾受到训育。甲一说,乙一说,大而化之,随便说说,又无方案在后头,并且不躬行实践。这样一来,大学、中学的学生政治底“窍”是开了……
鉴于这个道理,所以我到台大来的初步教育政策是三个原则:
第一,协助解决学生的生活问题……
第二,加强课业……课业加紧之后,不能游手好闲。我听说以前台大的上课情形,很多班甚不齐整,现在一年级95%以上,三四年级虽然各院各科目不太相同,但最坏的也要在90%。
第三,提倡各种课外娱乐。各种的运动、各种的音乐游戏、各种的美术欣赏,都是对于学生的身体或精神有利益的。健康的体格,健全的精神,不是专用加紧课业的办法所能达到的,必须配合各种身体的或精神的修养。
以上的话,总括起来,可以说一句笑话:“有房子住,有书念,有好玩的东西玩”……
二、性品教育的初步
教育的一个大目的,当要是陶冶学生的性品。所谓性品,本来是一个不容易界说的名词,现在为说明我下列的意义,姑且把这个名词界说为一个人对人对物的态度。上等的性品,是对人对物,能立其诚,这本是中国儒家的道理,但西洋的正统哲学,从苏格拉底到现在的非唯物史观、非极权论者,总多少站在这个立场上……
把立诚这个道理用在教育上,必须要考察事实、辨别是非。而如何考察事实、辨别是非,必须要不欺人,不自欺。我以为学校的道德陶冶,是不能够“谆谆然命之”,必须用环境,用知识,用兴趣,陶冶他的。
我在台湾大学对于学生的性品教育,只说了一句“讲道”的话,就是“不扯谎”。因为这是性品教育的发韧。这一项做不到,以后都做不到。这一项我确实说了又说,我以为扯谎是最不可恕的。科学家扯谎,不会有真的发现;政治家扯谎,必然有极大的害处;教育家扯谎,最无法教育人。我常常对学生说,我们对这一道可以互相勉励。假如你们发现我有扯谎或者开空头支票,或者有意无意骗你们一下,你们应立刻向我说;假如是误会的话,我要解释明白;假如真是说话靠不住,你们可以用我责备你们的话责备我。凡是作学问的人,必须从不扯谎作起。我的“谆谆然命之”,只有这一项。
我所以重视这一个道理,因为作学问是为求真理的,一旦扯谎,还向哪里,用什么方法求真理去?没有智慧的诚实学问无从进步,至于做人,是必须有互信的,一旦互相诈欺起来,还有什么办法?将来学成了社会上的人物,无论是那种职业,包括政治在内,必须从立信做起。
假如这个道理不错,则扯谎的事,是万万不可恕的。个人扯谎的结果,必至于集体扯谎;遁词的扯谎,必引出故意的扯谎。扯谎成了风气,社会岂有不大乱之理?有扯谎的人或者自己觉得他为一个他自己尊贵的目的而扯谎……
三、公平
学校需要法治吗?我的回答是“对的”。学校只需要法治吗?我的回答是“不对的”。学校需要法治,而不能以法治为限。这又是算学家所谓“必要而非充足的原理”。学校只有法治,不能成其为教育;学校没有法治,不能上轨道。
假如承认学校在上轨道及维持在轨道上的过程中不可没有法治,则我们要认法治的第一要义是公平。不能达到公平,决不能成其为法治。
公平的第一义,是凡同样的人在一切法律或规则上平等。若果“同罪异罚”,在封建时代还说“非刑也”。在今天,“特权阶级”(即有罪可以不罚的)更是要不得的……
(选自傅斯年《傅斯年文集·第五卷》,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原载于1950年2月6日《台湾大学校刊》第五十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