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看随想
路易斯是著名童话《纳尼亚传奇》的作者,也是一位文艺评论家。本文摘自他的《文艺评论的实验》中《小结》和《尾声》两个章节。路易斯对一味要求学生提出自己观点,而不对文本有着充分理解的行为进行了反思性的批评。这与中国古代传统的读书法也有类似之处,与《朱子语类》中“虚心切己”便庶几相同。路易斯还提醒我们,如果我们强迫学生发表观点,只能导致学生对教师的迎合。这在如今鼓励学生有独立见解的潮流中,似乎是一股逆流,但是我们细细想来,又不无警醒之处。(杨赢)
所谓“批判阅读”,乃误导。我也避免把我所赞成的那种阅读,形容为“批判阅读”。这一短语,假如并非随便称呼,在我看来则是极大误导。我在前面一章里说过,我们评判任何语句甚或任何文字,只有藉助看它是否起到其应起作用。效果必须先于对效果之评判。对整部作品,也是如此。理想情况下,我们必须先接受,而后评价。不然,我们没有什么可供评价。不幸的是,这一理想情况,我们在文学职位或文学圈待得越久,就越少实现。它主要出现在年轻读者中间。初读某部伟大作品,他们被“击倒在地”。批评它?不,天哪,再读一遍吧。“这必定是一部伟大作品”这一评判,或许会姗姗来迟。可是在后来之生涯里,我们都禁不住边读边评;它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我们于是失去内心之清静,不再能倒空自我(emptying out of ourselves),以便为全面接受作品腾出空间。假如我们阅读的当儿,知道我们有义务表达某种评判,内心清静就更是难上加难:比如我们为了写书评而阅读一本书,或为了给朋友提意见而阅读他的手稿。于是乎,铅笔在页边空白上开始工作,责难或赞赏之词在我们的心灵中渐具雏形。所有这类活动,都阻碍接受。
慎言文学批评。正因为此,我颇为怀疑,文学批评作为练习,是否适合男孩和女孩。一个聪明学童对其读物之反应,最自然的表达方式,莫过于戏仿或摹仿。好的阅读之必要条件是,“勿让自己挡道”;我们强迫年轻人持续表达观点,恰是反其道而行。尤其有害的是这种教导,鼓励他们带着怀疑,接近每一部文学作品。这一教导,出于一种颇为合理的动机。处身一个满是诡辩与宣传的世界,我们想要保护下一代免遭欺骗,就要让他们警惕印刷文字往往提供给他们的虚情假意或混乱思想。不幸的是,使得他们对坏的写作无动于衷的习惯,同样可能使得他们对好的写作无动于衷。过于“明智”的乡下人,进城之时被反复告诫谨防骗子,在城里并不总是一帆风顺。实际上,拒绝颇为诚恳之善意、错过诸多真正机会,并树立了几个敌人之后,他极有可能碰上一些骗子,恭维他之“精明”,结果上当。这里亦然。没有一首诗会把其秘密透露给这样一个读者,他步入诗歌,却把诗人视为潜在的骗子,下定决心不受欺骗。假如我们打算得到什么东西,我们必须冒受骗之危险。对坏的文学之最好防范,是对好的文学的全心体验;恰如真正并深情结交诚实人,比起对任何人之习惯性的不信任,能更好防范坏蛋。
让孩子从事批评,只能是迎合老师。 说实在的,孩子们并未暴露出这一训练的致残后果,因为他们并不谴责老师摆在他们面前的所有诗歌。令逻辑及视觉想象无所适从的混杂意象,假如在莎士比亚作品中碰见,将会受到赞扬;假如在雪莱作品中碰见,则会被得意洋洋地“揭露”。可这是因为,孩子们知道对他们的期待。基于颇不相干的根据,他们知道,莎士比亚应受褒赞,雪莱应受谴责。他们得到正确答案,并非他们的方法所致,而是因为他们事先知晓。有时,当他们事先不知,他们有时会给出一个发人深省的答案,会使教师冷静怀疑那个方法本身。
文学作为“逻各斯”的价值:走出固陋。我理应得出的最为切近的答案就是,我们寻求一种自我扩充。我们不想囿于自身。我们每个人,天生带着自身特有的视角及拣择,去看整个世界。即便我们所构筑的超然的奇幻故事,也受我们自身心理之浸染及囿限。默许感性层面上的这一特殊性——换言之,完全信任视角——就显得荒诞不经。要不然,我们就应该相信,随着距离越来越远,铁轨还真的相距越来越近了。然而,我们还要在更高层次上,脱离这一视角幻象。我们亲身去看、去想象、去感受的同时,也要以他人之眼去看,以他人之想象去想,以他人之心去感受。我们不满足于是个莱布尼茨单子(monads)。我们要窗户。作为逻各斯的文学,就是一系列窗户,甚至是一系列门。读过伟大作品之后的感受之一就是,“我出乎其外”(I have got out)。或者换个角度说,“我入乎其内”(I have got in);我穿透了其他一些单子之外壳,发现其内部样貌。
失丧生命的将要得着生命。因而,好的阅读尽管本质上并非一种情感的、道德的或理智的活动,却与这三者有某些共通之处。在爱中,我们摆脱我们自己,走入他人。在道德领域,任何正义或慈爱之举,都牵涉到设身处地,因而超越我们自身的争竞特性。在理解事物时,我们都拒斥我们想当然的事实,而尊重事实本身。我们每个人的首要冲动是,自保及自吹。第二冲动则是走出自身,正其固陋,治其孤单。在爱中,在德性中,在知识追求中,在艺术接受中,我们都从事于此。显然,这一过程可以说是一种扩充,也可以说是一种暂时之“去己”。这是一个古老悖论:“失丧生命的,将要得着生命。”
(选自C·S·路易斯《文艺评论的实验》,邓军海译注,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