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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周推荐文学的影响

[db:作者]  2020-02-26 23:12:41  互联网

    随看随想

    齐邦媛,1924年生于辽宁铁岭, 1988年在台湾大学外文系教授任上退休。因传记作品《巨流河》2010年10月在三联书店的出版,齐邦媛先生遂为大陆读者所熟悉。

    这里选刊的是齐邦媛1993年在“洪敏隆先生人文纪念讲座”上的演讲《文学与情操》的第二部分《文学的影响》,原载于《价值与社会伦理》。该演讲以《楚辞》、唐诗、契诃夫小说和弗洛斯特诗歌等为例,论述文学之于人的影响,深入浅出,澄澈晓畅,读来如沐春风。

    《雾起雾散之际》最初的书名是《雾渐渐散的时候》。齐邦媛在该书自序中说:“我一生漂泊,因工作来到台湾,至今整整七十年。日升,月落,文化之路悠长,希望我读过、谈到的这些书,不要二度漂流。”斯旨遥深。(任余)

    我觉得文学最大的影响就是它的感染力。换句话说就是它的潜移默化之功,潜移默化式教育与灌输式教育间的最大差别,在于潜移默化是胸臆之际真实情感的交流,是眼界见识的打开,在座大多是从事教育工作的朋友,我们都知道真正成功的教育是与学生在心灵上的沟通。

    在西方美学史上,亚里斯多德最早提出了悲剧的功用:“涤荡”,指出悲剧运用戏剧的矛盾和冲突,冲激人的内心,使人因恐惧翻腾,心生悲悯,从而获得净化的效果。后来有朗吉尼斯认为文学艺术最大的影响在于它的“提升”之力,使人性臻至前所未有的高洁境地,情操从此诞生。换言,提升是为了达到“崇高”之境,一个属于人性渴望的理想之境界。当一个人感受到自己与崇高之境更接近了一寸,他对自己生命的价值,也就更能多加一分肯定。

    而中国从《诗经》开始,就讲究“情操”两个字。情操是比较现代的讲法,过去多用“情感”、“境界”来谈。过去中国人讲的修养,最高境界就是一个“雅”字,当然,拿这话跟今天二十岁左右的青年讲,就会被认为是“恐龙学说”。今天的学生喜欢说老师是恐龙,或是青铜时代的人,是石器时代的人,跟不上这个新时代了。但是,不论是什么时代,就“雅”的境界而言,我们仍然无法否认,在充满喧嚣与愤怒的尘世边缘,许多人喜欢在晚上回到家里,在宁静的书桌前,读读《楚辞·九歌》中的“湘君”、“湘夫人”,描写在湖边等待伊人、树叶萧萧而下的境界之美,没有一切物质的依恃和人间的恩怨,只是单纯的一个男人在等一位女子。所谓:“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他说:盼望你来!我为你在水中央盖一座亭子,用荷叶盖顶,用种种的香草做壁,成为花坊一般,住在里面。所谓:“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荪壁兮紫檀,播芳椒兮成堂。”其中精细描写了种种的香草、诸般叶子,以及各种编筑的巧艺,这使得《湘夫人》成了中国文学史上“美文”的象征和起点。也许今天的“新人类”读《楚辞》会觉得它啰嗦,甚至不知所云,一会儿这个兮一会儿那个兮,一忽儿这种香草一忽儿那种鲜花,但是,其中所蕴涵的无非就是一个有情之境界。以荷叶为盖,以香草为壁,早就超过了人性的本能层次。百年好合,宜室宜家,这些《诗经》中的句子之所以仍流传在今天的婚宴之中,就是因为人性中有一些超越的层次,历千年而未稍变。或许,人所冀望者,不过只是那样的有情境界:百年好合、宜室宜家作为人生的开始。

    最近我在街上看到儿童唐诗的教材,听说十分畅销,一位朋友的小孩才三岁,已会背十一首,像留声机一样朗朗上口,许多首的深度远甚于“床前明月光”这样的句子,我想他一定不懂。背完照样打架胡闹,跟一般小孩无啥差别。但我以为,背过唐诗的小孩与其他的小孩仍有些许不同。有一天,当他遇着非常丑恶的情景时,这些诗句便会不期然在他的意识中浮现出来,他会坐下来想:奇怪!这些人怎么会这个样子?我跟他们不一样。于是,这背过唐诗的小孩反而会比较正常,在同样活生生的心灵中总会有一些有所不为的情操。就儿童教育的观点来看,这个时期,教他念“小猫叫,小狗跳”和“白日依山尽”对小孩的意义是相同的,除非你教他背的时候,打他骂他,留给他痛苦的经验。这些修养所能达到的理想,我想与西方文化所要求达到的“提升”是一样的。

    我教书多年,还存有一点好奇心,每当我教到最后一堂课时,就会发一张问卷给学生:今年你最喜欢哪些诗和文?在大学讲授的西方文学史,尤其英国文学史,诗的分量非常吃重。结果,大学部的学生比较喜欢叶慈、艾略特,少数人喜欢郝斯曼、哈代。为什么?因为人到了某种人生阶段,有了某些经验,就会产生某种难以言喻的心境,这种难以言喻的心境却被某些诗句挑明点化开来,于是乎,学生自然而然便喜欢上了那些让他心有戚戚焉的作品或诗人。研究所的学生更妙,几乎有十一、二年票选第一名的作品都是契诃夫的“Misery”。

    这篇小小说讲一个驾马车的老头,独生子死了,在大雪纷飞的冬夜到戏院门口载客。上车的客人都急着教他赶路,他却嘟嘟哝哝诉说着儿子的死。于是,客人们就产生了六、七种不同的反应。大多数人都教他闭嘴,快赶路!甚至有人用皮靴踢他,骂他糟老头。另有一两个旅客表示关心,问了他儿子的情况,不过,他们仍然很快地忘记了有这么回事。人总是那么健忘,尤其是对别人的事。这故事很简单,叙述也没什么花俏之处,研究生们会这么重视它,令我颇觉得欣慰。因为,这个小小说完全讲内心世界,呈现的是心境。老马车夫在大雪中送完了客人,最后回到他简陋的屋子,牵着马入马厩时,他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听到我的话之后,还有一点同情的样子。契诃夫用他悲悯的眼睛,来看别人对他人悲伤的反应。

    另一首年年入选的诗,是弗洛斯特的“The Road Not Taken”。他说:我曾面临两条路,两条路长得一个样子,路旁都有丰美的草,我实在不知该走哪一条路,最后,我走了人烟比较稀少的那条路,以为哪天可以再回头看看另一条路,谁知道我一直走下去时,“road leads to roads”,我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就这么走了一生。这首诗似乎反映了年轻人立定志向时内心所产生的战栗:立志前不知该选哪条路,立志后又恐怕选错了路。这思索中就有情操、有境界。

    (选自齐邦媛《雾起雾散之际》,台湾远见天下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7年8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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