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师范时,面对学校图书馆的一排排书橱,我曾立下宏愿:从先秦开始,从古希腊开始,遍读史上各领域最伟大人物的重要著作。我好奇,他们先我来到这个世界,他们曾想过些什么,说过些什么?这愿望当然是幼稚的:这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我的前半生,谋稻粱之外的时光,确是尽可能在书籍这幽深的黑森林里摸索蜗行的。一棵棵高大粗壮的树,吸引我跑过去。所经之处,每一棵草,每一朵花,每一块土地,每一湾溪水,都可能让我驻足流连。我终于迷失在这片森林里。有时,因为把玩一棵草而耽误了仰头看树。本是因为树的高大奔赴过去的,却被它的繁枝茂叶吸引了。
遇到红楼,是我的幸运
初遇《红楼梦》的情景,我一直记得。8岁那年,是1974年夏天的一个下午,在同学家里我偶然发现了它。灰蓝色封面、皱巴巴的一本书。红楼梦,这三个字我曾听说过,我还知道它是曹雪芹写的,写的是贾宝玉的故事。于是,我借走了那本《红楼梦》。此后几个月,我几乎每天都捧着它:以程乙本为底本、启功注释、沈尹默题写书名、人民文学出版社1972年印、繁体竖排、四册本《红楼梦》的第三册。当然,我不可能全懂,好多字都还不认识呢,但似乎也懂了一点。晴雯死了,我流了泪,难过了好些天。我喜欢宝玉,也喜欢宝玉喜欢的人,至今我对红楼人物的好恶依然如此。贾宝玉的“三观”和性格影响了我?可能。因为文学的力量,也因为秉性,宝玉的“爱博而心劳”,确是“心亦有戚戚”的。至于晴雯的形象和性格——美丽、热情、率真、任性、顽皮,充满生命的活力,不时来点恶作剧,“欺负”你一下——简直确立了我的女性美的观念,这当然也是《红楼梦》对我的影响。
那时,十几本《动脑筋爷爷》和《革命故事会》,加上不知从哪里来的几本小画书是我全部的课外读物。20世纪70年代的苏北农村,挣着微薄工资的父亲和挣工分的母亲,以及我在外婆家的寄居生活,敏感内向的性格,宿命般地使我一面怀着恐惧和惶惑逃离现实,一面对文字的世界充满好奇和向往。即便是一张小纸片,只要有文字,我就被吸引想看个究竟。文字世界给我的是皈依般的信赖,是安全、温暖、宁静。
1982年到淮安师范学校读书,才终于有机会完整地读了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现在回想,《红楼梦》于我是避难所,还是教科书。生活的命题和概念,我是在《红楼梦》的阅读中一点点建立起来的。此后,面对现实世界,我才学着慢慢睁开眼睛。
我看到的红楼人物都是“这一个”,丰富如星斗,而文笔之真实自然,如树叶之纹理,毕现人的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全息网络。它简直穷尽了世人世相,生活中一切人和事、一切景象、一切问题和抉择,似乎都可以在《红楼梦》里找到可以映照的他、她和它。《红楼梦》把假的写得跟真的一样,像生活本身那样浑然、自然和当然。(《史记》则反过来,把真的写得跟假的一样。二者是一样伟大的叙事文学。)
彩云易散琉璃脆。那如夏花般绚烂绽放的女孩子的生命,曹雪芹、贾宝玉以及我们读者,亲见其被毁灭。写实的《红楼梦》,诗意的《红楼梦》,神性的《红楼梦》——遇到你,而且那么早就遇到你,是我的幸运。自从遇到你,我的生命就发出了一条浸透着爱的读与思的射线。这条射线,通往人生、人性和宇宙的深广高远之境,无限延伸,没有终点。
人是历史的细节
《白洋淀纪事》《鲁迅全集》和《战争与和平》是曾经“成了我的一部分”的三本书。
《白洋淀纪事》是孙犁的小说散文集,作品多写于1949年前。孙犁关注的多是“大背景的小点缀,大故事的小穿插”。写抗战、土改的作家很多,因为孙犁独特的精神气质和美学追求,我独钟于他。
《白洋淀纪事》帮我半朦胧半清晰地建立了国家、民族、政治、战争、人民、家园的概念。
《白洋淀纪事》教我发现大自然的美。少年时代,我有油菜地、芦苇荡这样的乐园,也有挑菜、割草、拾粪、敲楝树枣这些乡野生活的体验;而格外留意草的色泽、花的芬芳和树木的形态,是孙犁的小说、散文教导我的。晨曦、晚霞、月光以及月光下一切物象的剪影,总是为之凝神;“我见青山多妩媚”地面对大自然,这份自觉和温煦,在沈从文之前是得之于孙犁的。
孙犁还教我:文字,干净简练为要;为文,宁“质胜于文”也不“文胜于质”。孙犁作品的题材,他笔下的人、物、景、情以及他的文字,都是干干净净的。晚年的孙犁,更拓新境,老而成精。《芸斋小说》《书衣文录》《乡里旧闻》《耕堂读书记》是枕边书、厕上书,是佳酿,也是教材。
1986年,我工作的第二年,邮购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的16卷本《鲁迅全集》。读师范时,只读过小说三、散文(诗)二全部和杂文的一半;现在,终于可以饕餮一番了。如果一个人可以有自己的偶像,可以有崇拜者,那么鲁迅于我就是。“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的鲁迅,“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的鲁迅,“躲进小楼成一统”的鲁迅,“我以我血荐轩辕”的鲁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的鲁迅,“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鲁迅,“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的鲁迅……鲁迅,是说不尽的。
鲁迅有着过人的深刻。宇宙之大、品类之盛,鲁迅凡经手眼,无不中的。鲁迅作品的题材、思想和情感,塑造了我精神品格中最有分量的部分。
汉语之美的极致、汉语表现力之可能的极致,是鲁迅的文字呈现给我的。“灯火渐渐地缩小了,在预告石油的已经不多;石油又不是老牌,早熏得灯罩很昏暗”(《好的故事》);“人哪有遥管十余代以后的灰孙子时代的世界的闲情别致也哉”(《答有恒先生》);“我敢将唾沫吐在生长在旧的道德和新的不道德里,借了新艺术的名而发挥其本来的旧的不道德的少年的脸上”(《看了魏建功君的〈不敢盲从〉以后的几句声明》)。在这里,我看到鲁迅感受和认知的力量、智慧和学养的力量,还有逻辑的力量、思想的力量。
有人说鲁迅是冷的、刻薄的。我从鲁迅的文字中看到的却是热,是滚烫的心,是对人民尤其是对青年、对底层民众的爱,“母性”的爱。鲁迅关于“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青年必读书》)的主张,鲁迅对林语堂、梁实秋、徐志摩、陈源等的看法,自然也影响了我。
年轻时,一度耽读19世纪英法德俄的长篇小说。这几十部书中,说受了影响,或者说最爱的是《战争与和平》。第一遍,读的是董秋斯译本;这是从英译本转译的。后来,读了高植、草婴、刘辽逸译本;去年,读了娄自良译本。《战争与和平》表现历史、人类、战争、和平的宏大主题。这100余万字的巨著,仅只阅读,就是一个工程。面对这样一部如海如林的巨著,即或是读后感那样的文字,我一时也不知从何起笔。
托尔斯泰之于文学,是书法的颜真卿,是音乐的巴赫。《战争与和平》是叙述文学的典范,是真正的现实主义。
“不贤识小”,托尔斯泰塑造的安德烈、彼埃尔、娜塔莎深深吸引了我,一度是我的伙伴和“范本”。我性格中“不好”的一面,与彼埃尔竟颇有相似,比如笨拙、怯懦、犹豫、不得体。我那时十七八岁,徘徊在“人生边上”。面对人群,我局促不安,害怕走近;如果必须走近,我希望谁都无视我的在场。幸而读小学、中学、大学以及工作后,我身边总有一个安德烈那样的坚毅刚强的朋友。彼埃尔走向了更大的世界,变得坚定、坚强、坚信,我感到踏实。《战争与和平》让我亦步亦趋地且读且活。文学作品的意义并不在给读者描绘生活的蓝图,阅读小说也并不必然要对号入座;但《战争与和平》于我的意义,有一点恰是它给了我巨大的审美享受,更给了我巨大的精神力量。人要自立,人要行动,人要为他人而活,人要融入大众,人是历史的细节。这一切,是《战争与和平》让我一一清晰起来的。
反对庸俗
契诃夫,是我深深爱敬的又一位俄国作家。
汝龙翻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6卷本《契诃夫文集》是我的宝物。阅读契诃夫一度是我的日课。契诃夫是医生,“弃医从文”的契诃夫,其实依然是医生,人的灵魂的医生。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看到人们的病痛。他比任何人都更迫切地急欲告知人们:你们生活得不对。他爱每一个人,对人间的不幸格外看得清。他全部的文字都有一个共同的主题:反对庸俗。契诃夫所见所写的庸俗,其实无时无处不在。为揭示社会的不公和人民的不幸,为发现、昭示、创造、捍卫真善美,契诃夫熬尽了心血,在44岁的英年就离开了苦难的人世。
真诚、纯洁、善良、温和、谦逊、儒雅、沉静……你能想到的褒义词,尽可以用在契诃夫身上,只有不全面,没有不准确。在这个地球上,曾生活过这样一个人——你想着,便会感到温暖,便会郑重咀嚼人的生命、人的尊严、人的责任这样的命题,便会希望自己能好一点,再好一点。
契诃夫是纯粹的艺术家,他的小说、戏剧的场景,像是列维坦的油画;他笔下的人物,像是费钦的素描。契诃夫艺术的力量震慑到了伟大的托尔斯泰和杰出的高尔基。中国画家何多苓根据契诃夫小说《带阁楼的房子》创作的连环画,深得原作的神髓:圣洁、深远、沉静、忧伤。沈从文、萧红、孙犁、汪曾祺、铁凝,是受到契诃夫影响的中国作家。这是我爱敬的、沐浴着契诃夫之光的人们。
《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是奥地利诗人里尔克在1903年到1908年间写给军官、诗人卡卜斯的;开始通信时,里尔克28岁,卡卜斯20岁。1931年,25岁的诗人冯至把它介绍到中国。1994年,我初次读到这本书时,也是28岁。那时,我在县教师进修学校任教,有名的、无名的迷茫和孤独常来扰我。
要是18岁(至迟和卡卜斯一样20岁)就读到这本书该多好,28岁,有点晚了。向自己的内心、向深处挖下去,找到立基之处,找到“根”;像一棵树,深深扎根,拥抱土地、阳光,也拥抱风霜雨雪:里尔克用另一种方式阐释了荷尔德林“不在显赫之处强求,而于隐微处锲而不舍,这就是神圣”的命意。这十封信给了我温暖和安慰、激励和启示,给了我教益,也给了我生活的信心和信念。
几十年过去了,我早已不是青年。但我感念与它的相遇,感念敬爱的诗人。
鼓一阵劲风吹去烟尘
20年教书,20年办学,教育类的书不免读了一些。值得一说、愿意推荐的,是雅斯贝尔斯的《什么是教育》。
读雅斯贝尔斯的《哲学自传》,先于《什么是教育》。读西方哲学,柏拉图、尼采、叔本华、萨特、海德格尔先于雅斯贝尔斯。因为海德格尔和汉娜·阿伦特,我才走向雅斯贝尔斯。雅斯贝尔斯是让我体验到形而上之思的思想家。最初,都不敢相信《什么是教育》竟是提出轴心学说的雅氏的著作。这样一位伟大的哲学家愿意写这样一本题旨如此明确的教育著述,所为何来?
“人在自我的生成上有几种需要尽其全部人性去冲破的阻力:首先,绝对的阻力是每个人在本质上的不可改变性,而只是在外观上有所变化;其次是内在的可塑性;第三重阻力则是人的原初自我存在”“所谓教育,不过是人对人的主体间灵肉交流活动,包括知识内容的传授、生命内涵的领悟、意志行为的规范,并通过文化传递功能将文化遗产教给年轻一代,使他们自由地生成,并启迪其自由天性”。每一个名词、动词和形容词,乃至每一个副词,都值得你动用全部的经验和知识,掰开揉碎,再细细咀嚼;这样的文字,该书俯拾皆是。
立论深邃,视野宏阔。这是一本帮助你认识教育的真相和认识人的薄薄的大书。不办学、不教书、不从事教育,它也是值得读的。
16年中小学语文教学生涯,《叶圣陶语文教育论集》始终是我的良师。这是又一本影响了我的教育类的书。
中小学校园的日常景象,中小学师生的生命状况以及他们的需求和愿望,语文课本、语文课堂、语文学习的种种困境,迫使我们反思过往的和正在进行的众声喧哗。叶圣陶的语文教育论述,于今更显可珍可贵。它一度为习见、浮躁、扰攘的烟尘所侵扰、遮蔽;鼓一阵劲风吹去烟尘,升一轮朝日当空朗照,还语文教育以一片晴空,给语文教育者再次荡涤胸襟、一亮双眼,是否可期?
接下来,是《爱因斯坦文集》。爱因斯坦是物理学家,文集第二卷的物理学著作,我没有能力阅读。第一、第三卷,则几乎篇篇可读,篇篇当读。
爱因斯坦可能是中外古今科学家中最有俗世声名的一位。“如果一个人忘掉了他在学校里所学到的每一样东西,那么留下来的就是教育”“教育应当使所提供的东西让学生作为一种宝贵的礼物来领受,而不是作为一种艰苦的任务要他去负担”。这些蕴含着深邃思想的句子,是连“俗众”都会引述的。
爱因斯坦是具有高度责任感的人道主义者,对人类命运与社会生活始终保持热切的关注。因为胸襟,因为智慧,这位伟大的科学家和思想者,所思所言,触处生春,即便是几行寄语、一纸便笺,都充满趣味:简直是一个“洋式”苏东坡,他带给人们太多惊喜。
敝校探索课堂教学改革,作为思想资源,爱因斯坦是“理论依据”“行动指南”意义上的。较之夸美纽斯、约翰·杜威、保罗·弗莱雷们,爱因斯坦并不稍逊。
爱因斯坦在悼念居里夫人的演讲中说:“第一流人物对于时代和历史进程的意义,在其道德品质方面,也许比单纯的才智成就方面还要大。即使是后者,它们取决于品格的程度,也远超过通常所认为的那样。”爱因斯坦当然也是这样的第一流人物。
沐浴在一片星辉中
影响我的十本书之第十本,是止庵的《插花地册子》。
因为读书,读关于书、关于读书的书,自然遇上止庵。止庵是读书人,也许是这个时代最纯粹、最“标准”的读书人。止庵曾说:“我有一条人生的经验:可做可不做的事情必须得认真去做,非做不可的事情反而可以凑合。”读书属于前者,是可做可不做的,所以既然读了,就得认真:认真选择读什么,认真对待作者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止庵希望做伍尔夫笔下的“普通读者”:“不同于批评家和学者……他读书是为了消遣,而不是为了传授知识或纠正他人的看法。”
《插花地册子》写的是止庵的阅读史。止庵且叙且论中外小说、诗歌、散文,多有妙语,令人抚掌。止庵视读书为日常生活,读得多,读得深,他的书评书论,对我常常是启示,是索引,是指导。有时,他对一些作家作品的品评和取舍,与区区一向隐然持有的一知半解竟有同趋:见之不禁自喜。
止庵其人其书影响我的,或说我希望能受其影响的,是对待读书的态度、对待世界的态度,是沉静和朴实、专注和深微、平易和温和。
半生读书,说酷爱,并不夸张。但疏懒怠惫,加上俗务缠身,又能读几本呢?思之嗒然。读书的志趣,文学为主,兼及艺术、历史、哲学,如此而已。“书中自有”什么,于我,引齐邦媛语,是“自有天地”。惠特曼有一首诗,写一个“天天向前走”的孩子,“他第一眼看到哪样东西,他就成了那样东西……那样东西成了他的一部分”。我曾是这样的一个孩子,希望以后依然是“永远天天向前走”。
影响了我的书,当然不止这十本。为切题,从第十一本开始即舍去。
影响一个人的书,与他最喜欢的书、他认为最重要或最值得读的书,不必全同。关于这十本书,这里写的不是推介,也不是评论,更不是研究,而只是一个有幸沐浴这一片星辉的人的一己感受。我领受到的,只是这辉光的一小部分,或许还经过了折射或反射。因而,断章取义,就用黄仲则“一星如月看多时”来形容这顾此失彼、囿于一隅的阅读了。
(徐翔,1966年3月出生于江苏响水。先后就读于淮安师范学校、淮阴教育学院和南京师范大学,曾在小学、中学和教师进修学校等任教。2001年辞职,创办江苏省灌南县新知双语学校)
十本书书单:
《红楼梦》(共四册)
曹雪芹 高鹗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年版
《白洋淀纪事》
孙犁 著
中国青年出版社1978年版
《鲁迅全集》(全十八卷)
鲁迅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战争与和平》(共四册)
〔俄〕列夫·托尔斯泰 著
董秋斯 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
《契诃夫文集》(共十六卷)
〔俄〕契诃夫 著
汝龙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1980年6月至1999年版
《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
〔奥〕里尔克 著
冯至 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年版
《什么是教育》
〔德〕雅斯贝尔斯 著
邹进 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年版
《叶圣陶语文教育论集》(上下)
叶圣陶 著
教育科学出版社1980年版
《爱因斯坦文集》(共三卷)
〔美〕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著
许良英等 编译
商务印书馆1976年版
《插花地册子》
止庵 著
山东画报出版社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