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建国初期的1950年,到十年浩劫“文化大革命”开始的1966年,新中国成立后能够完完整整从小学读到大学的,算来算去,恐怕也就是我们这一茬人。我们虽然也经历过各种各样的苦难,但毕竟还是时代的幸运儿。
愤怒出学子
四十六年前我十九岁。高考正赶上困难时期,教育大调整,全国只招20多万人,录取率十之二三。同学们都很紧张,我倒无所谓。考场设在县城一所中学,晚上在教室里并上书桌当床,枕块砖头,竟然睡得很香。由于没压力,考试发挥还算正常。填志愿时,才知道全国有那么多高校,分不清哪个好,只知道南开出了个周总理,所以就填上了。
接到录取通知书时,家人和我都没怎么高兴,反倒发起愁来。家在苦海沿边(离新发现的南堡油田不远),全家5口多人(奶奶轮流供养),全靠爸爸哥哥下地挣工分养活,年终分配每个工5角左右,只够口粮钱,拿什么供我上学?我说,那就不去了。家人也未置可否。开学都几天了,我还在领着弟弟到地里挑野菜,为全家充饥。想不到一天我们的野菜被邻村人抢走,说野菜是长在他们田里的。这不是断人生路吗?愤怒出学子,我一咬牙一跺脚,背起行囊踏上了求学路。我一辈子都要感谢这位“强盗”,是他改变了我的命运。
没有家人送行,我背着行李辗转到唐山,坐上去天津的火车。我的衣着行李,全是妈妈手纺手织的全棉土布,现在看来很时尚,只可惜超前了近半个世纪,就显得有些老土了。快晌午时下了火车,坐上有轨电车到了八里台,肚子饿得咕咕叫,买了一斤粮票的大饼,没等进校门就全被消灭了。报到后又到食堂吃午餐,我终于实现了几年来的最大愿望——吃上一顿饱饭。
精细过生活
好在那时上大学国家几乎全包,不交学费、住宿费,自己只掏饭钱、书本钱和零花钱。对家庭经济困难的学生,还发助学金,享受助学金的面儿很大,农村来的孩子几乎多少都有份。我是二等,13.5元正好是伙食标准。食堂实行发卡包伙,粮食定量,男生每月33斤,女生每月30斤,菜是中、晚餐每人一马勺。
出嫁的二姐是小学老师,从每月30元工资中抠出10元供我。每当假期回家,老爸总是责怪我花钱太冲。其实我还是很节俭的,衣服破了自己缝补,袜子脏了自己拆洗,就连笔记本都是用白报本和旧讲义做成的。钱大都还是填了肚子这个无底洞。饿得难受时,就跑到八里台常青小饭馆吃一碗白菜烩豆腐。
勤勉筑学风
南开有两件事值得称道:一是教授阵容,二是读书风气。在校长杨石先麾下,聚集了数不清的知名教授。历史系当时更是名师云集的重镇,清史郑天挺,古代史王玉哲,元史杨志玖,美国史杨生茂,日本史吴廷璆……他们的课有的深入浅出,妙趣横生;有的则学术性极强,听起来如天书。郑天挺先生的考据和满文,能听懂看懂的学生不多。杨生茂先生满腹经纶,却讷于表达,讲课又极认真。记得在讲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两节课过后,他突然宣布讲得不满意,推倒重来。就这样,我们在杨先生的率领下,又发动了一次世界大战。这些教授们别看大名鼎鼎,却个个朴实得如老农,率真得如稚童,亲切得如朋友,慈爱得如父兄。记得在小礼堂的广场上,时常有专题学术辩论会。擂台上各系教授争抢话筒,互不相让,争得面红耳赤,激动不已。
南开的读书风气远近闻名。到图书馆、公共教室占座位是一道永恒的风景。我们班的南炳文同学,寒假不回家,大年三十晚上,还身披棉衣冷楼苦读,连吃饭都要女友送到教室。他如今成了著名的清史专家。我初到学校时有些受不了,但看到别人都那样,也就从不自觉到逐渐养成习惯,像农民种田一样,一天不下地就怕被别人笑话成懒汉。
现在看来,大学学到的东西也许不那么多,但它教给了学生做学问的方法和做人的道理,这恰恰是能受用终生的。
作者简介
马子:原名张绍祥,高级编辑。1966年毕业于南开大学历史系。现任天津日报编委、副刊中心主任、天津杂文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