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的第一声啼哭,一定是乡村的青蛙教授的。
“呱——呱!呱——呱!”清脆、饱满、雄浑,整个屋子都能听得见。而屋外,蛙声遍地,一声紧跟着一声,如波浪一般。“呱呱”,远去了,“呱呱呱”,又近了回来。蛙声,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声音。我不会走路,无法见到青蛙,它的肚皮是圆的还是扁的,它披的衣服是绿色的还是褐色的,我都一无所知。但我能听到它的声音,知道它就在附近——在我居住的房前、屋后,在清粼粼的池塘里,在暗流涌动的水沟里,在披绿的稻田中,蹲在碧绿的荷叶上,藏匿在茭白长长的叶子中,无休无眠地叫——“呱呱呱,呱呱呱!”在青蛙的叫声中,我喝奶、睡觉,我哭闹、玩耍,然后慢慢长大,沿着青蛙逃遁而过的田埂,走过青蛙横穿村子的泥路,蹒跚着走出了乡村。
我喜欢青蛙的叫声,雄浑、博大、浑厚、圆润:似乎是从天地洪荒之间冒出来的久远,似乎是从铜锣金属质地里分离出来的厚重,似乎是从一首诗的词语里解析出来的沧桑,似乎是一弯银镰在齐刷刷的稻子上收割的金黄,似乎是金戈铁马呼啸而后的尖锐和淋漓……变幻莫测,时高时低,以天地为舞台,以日月为背景,原始、自然却颇有韵味。这是人类想唱也唱不出的旋律。
我还是学它的歌唱。在家里的摇篮边学,“呱呱,呱呱”;在放牛的田埂上学,“呱呱,呱呱”;在上学的路上学,“呱呱,呱呱”。蛙声是我会唱的第一首曲子,唱会了我还指挥他们——背着手,低着头,我在池塘边“呱呱”,满池塘的青蛙也跟着我合唱;插着腰,抬起头,我在草坡上“呱呱”,草坡的青蛙也跟着我歌唱。仰起脖子,望着天空,我对着星星“呱呱”,可是漫天的星星不听我指挥,只是眨巴着眼睛,无论如何都不张嘴。我气恼起来,捡起一根树枝扔进了池塘,拔了一把杂草掷进草丛,结果所有的青蛙都沉默了。现在,我也想学青蛙歌唱,可是我竟然忘记了他们是怎样唱歌的;我也想指挥青蛙歌唱,可是乡村的青蛙离我居住的地方有几千公里的距离。
青蛙的歌唱是乡村夏天的第一道乐章。它一唱歌,雷就“轰隆轰隆”响了起来,雨就“哗啦哗啦”下了起来,河水就“咕噜咕噜”涨了起来,鸟儿就“布谷布谷”叫了起来,丝瓜就攀着墙根牵起藤来,第一片荷叶也从池塘里尖尖地冒了出来。紧接着,杏子黄了,梅子熟了,稻花开了。“呱,呱呱”,它们是不是在催促农人?不管多么懒惰,五月的瓜苗也应该冒出尖、爬出蔓来了。“呱呱,呱”,它们是在歌唱夏天呢!万物葳蕤,草木荣生,一切都欣欣向荣、生机勃勃。我总是怀疑,送来夏天的不是节气、不是时间,而是乡村的青蛙。
不要以为青蛙只会唱歌,它还会吟诵古诗哩!不信,你去听听——夏雨淅淅沥沥,它们是在背“何处最添诗客兴,黄昏烟雨乱蛙声”,它们一边背还一边思索:“呱呱”的声音这么好听,诗人怎么就说自己的叫声乱了呢?它们在稻花香里学着辛弃疾的吟哦,“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在辛弃疾眼中,他们可是丰收的使者。其实,这些诗就是它们写的,只不过被诗人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拿去了,在稻花香里借走了。
这么多年,它们一直都在一首诗中,在如豆的灯下,在淅淅沥沥的雨中,等待另一个赴约的诗人。“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它们在青草中歌唱,在黄梅泛黄的光晕中歌唱,在焦灼和期待中歌唱——歌唱了千百年,望眼欲穿,却没有等到那一个失约的人。就像,城市永远失约了乡村;就像,无数的旅人永远失约了自己的故土!
(作者单位系广东省广州市白云区培英实验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