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看随想
这是德国作家奥茨讽刺德国中学教育的作品。这里节选的片段说的是一位新教师备好了课之后去参加几个另类教师(所谓“阴谋小组”成员)的聚会。在这场聚会上,这些教师(主要是帕斯卡)发表了许多有见地的言论。其中能看出他们对教育的关心,也能看出他们光说不练,并且对权力体系有所依附。这一章小说体现一种“左右互搏”的感觉,新老教师对教育的不同观点,还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备课法,都会给我们冲击。虽然奥茨说的是德国,但好像又是在写中国。(杨赢)
当我中午登上火车的时候,我头脑里一片空白。我浑身瘫软地跌坐在座位上,任由火车载着我驶向远方。我机械地在斯图加特终点站下了车,然后乘上地铁。我在街角的商亭那儿买了一个土耳其烤肉饼,外套也没脱,就坐在厨房里的桌子边上默默地吃着,嚼、咬、嚼,把剩下的油腻腻的面包扔掉,刷了牙,倒在床上,睡了整整三个小时。我忘了上闹钟,五点才醒来。我吓得半死,立刻坐到书桌边上,却马上松了一口气,因为我发现第二天我只有三节课,其中的两节,九(一)班和五(一)班,我已经备好了,只剩下一节:十年级四班。
我设计着每分钟的课堂进度。我心想着校长的教诲,考虑着我在哪一分钟应该面向学生,向他们提哪些问题,学生会给出哪些可能的答案,而我怎样对这些答案做出看似即兴的反应。我也考虑了,课文会引起学生们的哪些联想,而这些联想会在学生的头脑里转化成什么样的问题。他们会问起哪些生词,这不是因为他们对要问的那个词感兴趣,而只是为了考考我,考考我的学识,考察我作为教师的整体能力。
“嘟哝”是在课文翻译练习里出现的词汇之一,“嘟哝”,我想,学生可能从这个词出发,问“土拨鼠”怎么说,ground hog,这个我知道,“土拨鼠”“睡眠”,我查了查“冬眠”,从“冬眠”他们可能会想到“食物匮乏”,“食物匮乏”或觅食,我查了查,他们还会想到“贮藏”和“囤积”,我查了查,从“冬眠”,我想,学生的思路也可能直接就奔到“冬季”,“冬季体育运动”“滑道速滑”“雪崩危险”“掩埋”“雪山救助犬”,我的单词表越来越长。
七点半时我总算有了准备充分的感觉,足以应付课堂上的任何突发事件。我把材料推到一旁,闭上眼睛,想象了一下学生问我英语里“雪崩危险”怎么说,我把这个概念信手拈来,从容但毫不犹豫地向那个学生抛去。当我把材料装进书包的时候,我还想了一下我怎样把学生从课文里的“嘟哝游戏”引到“雪崩危险”,如果他们不像我期待的那样自己想起这个词的话。然后我看了一下表,想到市政厅地窖,如果我现在出发,还能来得及。
……
三个老师坐在市政厅地窖靠后面的单间里……我慢慢搞明白了,这三个人是所谓的“阴谋小组”的成员,该小组的目标是暗中破坏现有的学校教育体系。但他们马上进一步解释道,他们“并不是真正地”搞破坏,因为没人想真正拿自己的职位开玩笑,而只是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口头上练练,也就是一群只说不干的革命家,他们谈论他们很愿意做的事情,谈论我们腐败的、彻头彻尾地不可救药的学校教育体系本来和现在是什么样的情况。
……
毁灭,帕斯卡在一片沉默中突然轻声说道,个人,人,存在,个体,在斗争和竞争中被吞没了,咬噬了,封堵了,闭塞了,人性,人之所以为人的东西,人心,人心的见地,这些在任何教育纲领里都没有提到,所有这些,根本的、重要的、本质的东西,都被从我们最深的内心深处撕扯了出来。我们变异成了机器,成了妖魔鬼怪,成了我们自己的怪胎,如果我们不竭尽全力抵制这些做法的话。善心、热忱、理解和温暖应该是教育部门追求的原则,应该清除一切发号施令,一切监控游戏,不再施加成绩压力,必须为学生创造一个没有恐惧的灵性空间。在这个空间里他们才能有机会寻找自我。
……
帕斯卡又接上话茬说道,诚实,本色,从内向外的,坚持自己的意愿,不卑躬屈膝,不随波逐流,充分利用教育的自由,超越教学大纲范围,找回自我,探寻自己的心路历程,清理教育垃圾,扫除知识废物,使真正的人性的经验和学生内心的声音发出声来,使个人感受——归根到底个人感受是最关键的——得到表达,自我开启和探索,对自我和他者进行探索,我是谁,他者是谁,我去向何方,他者去向何方,我在这儿想干什么,他者想干什么?
然后这三个人讲了一大堆完全违背他们的理想的例子,一大堆让他们痛苦、使他们逐渐沉沦的情况。我们一杯接一杯地喝啤酒,这三个人说得越多,我就越激烈地加入讨论,越是无所顾忌地表露自己的想法,直到我完全左右了话题,在一片七嘴八舌中突然开始描述我和校长进行的任职谈话。一下子,这三个人全都安静下来,侧耳倾听,生怕漏掉一句。而后我们都陷入了沉默。
……
当我们步履沉重,浑身冒着酒气坐上六点半的火车时,我才意识到我忘了什么。我的包,我说。什么包?伦纳尔问。我的书包,我说。书包怎么啦?帕斯卡问。什么怎么啦?我反问道。你要书包干什么?他问。里面是,我说,我所有备课的材料。帕斯卡摆手不让我继续说下去。他,帕斯卡说,从来就没有备过课,他完全信任他的最原初的直觉。准备,他说,会破坏随心所欲的灵性。如果备课的话,他就不能全身心地真实地、贴近地和学生们在一起。哲学和宗教,如他的理解,完全取决于一个前提,那就是毫无前提地走向学生,不要有任何事先整理好的思路,把心完完全全地投入到学生身上。最好的板书就是在随性而谈之中产生的板书,这样的板书应该在下课的时刻看上去乱七八糟,能让人毫不心疼地擦掉。歧路,帕斯卡说,是哲学真正的道路,只有在歧路上人才能学会走路,并且做出决定,到底朝哪个方向前行。他,帕斯卡继续说道,每堂课开始时都向学生提出问题,问他们正在想什么,什么事情正在折磨他们,他们的问题在什么地方,他可以从哪儿帮助他们,他们内心最深处有什么样的感触,从学生的回答出发,他在当时的瞬间,在那一时刻之中安排这堂课。我提出异议,这种技巧恐怕在外语教学中难以施展。阿希姆·伦纳尔打了个哈欠,说到:门坎教学法。什么?我问。门坎教学法,伦纳尔重复道。每一个教师最重要的能力。是什么意思?我问。你在跨过教室门坎的一瞬间备这堂课。
(选自马尔库斯·奥茨《教师办公室》,潘璐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