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看随想
莱维是意大利化学家、诗人、作家,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幸存者。因此,他对人文与科技的关联与边界、人性中永恒的善恶,都有着深入的思考。本文通过计算机和诗歌的比较,告诉我们诗歌这门古老的手艺,也许永远是计算机无法替代的。科技一直在进步,但是人性中仍然有着一些恒久不变的东西,是任何技术所不能替代的。作为教育者,在面对教育技术日新月异的同时,在变与不变之间也应该有着类似的考量。(杨赢)
可以确定,诗歌早在写作之前就存在,当一个人看到在与今天相隔遥远的那个时空,我们文明中的那些诗歌与其他文明(阿兹特克人、印第安人、古埃及人)的诗歌的联系时,他会被一种敬畏感击中。诗歌历经了多少世纪被传承下来,体现在多种不同的介质中——从石头或黏土雕塑到羊皮纸和纸莎草,从中国的毛笔到蜡板,从鹅毛笔、钢笔和圆珠笔一直到现在的打字机。诗歌似乎并不非常仰赖双手的工作:诗意的形象诞生于我们脑海中的某处,它会让自己经过各种各样、无甚分量的阻碍最后抵达“记录”。所以,如果我们刚刚是在讨论作为书写技术的计算机,讨论的是不同的文字处理过程,我看不出两者有任何不相容的地方。相反,可以删除、修正、增添或者替代的便利性,让灵感从大脑抵达纸端的过程变得更加流畅。
也许,计算机让这个过程变得过于流畅了,缺少阻碍和苦难(在屏幕上写作比在任何其他介质上都要来得轻松),可能会让文本变得冗长而累赘,它会破坏手写的简洁,虽然反过来说也成立:你可以即时进行修改,不用在纸上留下任何痕迹,摆脱冗长多余的描述从未如此容易、如此不费吹灰之力。
我们知道,计算机能完成的工作远不止如此。它们已经被证明可以作为被称为定量语言学的工具,可以让学者们免于辛劳:计算某个特定作家或者特定时间段使用某个特定词语的频率。在这种层面上,不管是否有充分的证据,我们都有希望获得一种可靠的方法确定一段有争议的文本的归属。精神分析师们拍打着翅膀在空中盘旋,等待时机扑向自己的猎物,他们试图去发现但丁、莱奥帕尔迪还有蒙塔莱有多少次用了“水”这个词,而这又和他们的出生或童年的灾难存在何种关联。对于这种沉闷的事业,计算机是理想的工具,虽然这并不能诞生诗歌;相反地,这是一种验尸行为,是对诗歌本身进行的尸体解剖。
在那些创造性的过程中,计算机能够指示文本中的韵律、重复、头韵、照应、深思熟虑和其他手法;它们能够迅速地改变时态,找到同义词或反义词,或者能纠正错误的拼写;它们可以作为观念的仓库,或者作为不同的观念之间的桥梁,毫无疑问,它们还能制造很多奇迹,那些是我这个初学者——我也是最近才买了我的文字处理器——甚至都无法想象的。
尽管如此,在我看来,所有的这些服务都是无足轻重的。它们永远无法让一个业余的人写出诗歌,或者提高一个真正的诗人的诗艺。我应该再补充一点,它们也永远不会对诗人产生多大的伤害。
很明显,我们现在所思考的这个问题是一把双刃剑,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个微妙的问题:计算机进入人类的生活已经有40年了,而在这段时间里,它比任何其他发明都有着更快速、更令人震惊的飞跃。它在计算、规划、储存记忆、组织信息等方面已经能被称为人类的接班人了。今天的计算机已经能够下象棋或者玩桥牌,即便它还没有足够高明。它驾驶着宇宙飞船去寻找“让人嫉妒的真理”,或者搭载导弹来解决我们这个星球上的问题。最近一段时间,每个酒馆里都有一群青少年在电子游戏上浪费自己的时间。因此它能做任何事情,因此它也应该能够写作诗篇。
我深知给出消极的预言是不明智的:就在第一架飞机诞生前10年,那些著名的科学家还充满信心地宣称进行“比空气要重”的飞行器的实验是荒诞的;而后一代的科学家则预言道,如果我们有能力建造一台电子计算机的话,它也会和一座大教堂一样高,它会消耗掉一个尼亚加拉大瀑布的能量,并且造价比一艘航空母舰还要高。无论如何,虽然我对计算机理论和诗歌理论一窍不通,我也不想信口雌黄,我倾向说,永远不可能有一种计算机能自动分泌那种原创的、真正的诗歌。它们对人类诗歌拙劣的模仿甚至会让人惊讶、(或者)捧腹大笑,但是它们无法通过强烈的语感来创造诗歌。
为什么?我没有强有力的证据,但是我怀疑电脑只能进行逻辑运算,或者(如果它们被编程的话)进行随机化的选择。诗歌是比逻辑和概率都要伟大的东西。它可能涵盖这两者,但是它的边界是更宽阔的。它还包含其他的东西:那些深刻而微妙,同时也必然很新颖的联想,原型的回响共鸣,能指和所指之间以及音乐、幻象和词语之间那无法定义的关联,对那些杰出的前辈有意或本能的引用,因而,用保罗·艾吕雅的一个可爱的书名来形容,我们能够真正讨论的是传承了几个世纪、穿越了地理疆界的“不间断的诗歌”,一份用其历史和痛苦伴随着人性的极其独特的诗歌遗产。
对那些清晰、明确的任务而言,计算机是一种更高级的工具,但诗歌并不是:它是流动的、隐晦的,充满气味和阴影。虽然诗歌已经陪伴了我们1000年,但没有人能够对诗歌有个清晰的定义,或者说有一个普世的关于诗歌的“规则”,这不是偶然的。简而言之,诗歌是可以和计算机媲美的,但它能从计算机那里得到的益处很少,面对后者它也没什么恐惧的。
我想我已经做了一番玄妙深奥的断言,现在我越来越担心自己是出于嫉妒或者恐惧才这么说的。或是出于卢德主义的心理:正是出于同样的心理,19世纪初的那些劳工才会跟随内德·卢德,因为害怕失业他们就摧毁了那些新型的纺织机器。如果诞生一台能产出可观的、有质量的诗歌,且花费不多的诗歌机器,我想我自己也会买一台的,虽然我也需要咨询律师(可能是一个人,也可能是一台机器)我是否能在这台机器生产的诗歌上署我自己的名字,以及我是否有权得到这种诗歌作品的版税。
(选自普利莫·莱维《记忆之声——莱维访谈录,1961-1987》,索马里译,中信出版集团201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