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祖庆
在我的公开课历程中,不少课只上一遍便能找到信心,且越上越好;而有些,第一次失败了,后来也能慢慢越改越好;也有的课,只上一遍,永远尘封。
让我开启尘封的记忆之门,在曾经的伤口上,撒把盐。
一
记忆中,我曾经有两节课,上得惨败。有一节课,我甚至都不愿意和人提起。它就是《将相和》。
十多年前——因为不愿想起,所以不记得是哪一年。地点是在广东,主办方邀请我上一节阅读课。
这篇课文有很多人上过,围绕人物形象——蔺相如的顾全大局和廉颇的勇于改错来教。大部分人都会抓住“和”字,循着两个人“不和”与“和”的过程来讲。
并非是我没有备课,这篇课文似乎很难开掘出新意来。
偶然看到楼翀上的《将相和》,抓住独特的语言现象来教,上得颇有味道。这给了我启发,于是,我决定从言语形式入手,探究人物形象,试图上一节不一样的《将相和》。
简单做了课件,带着初步思考,我走向课堂。
上课的环节都记不得了,只是依稀记得,我让学生反复读蔺相如和廉颇的对话,从对话的语气和用词中,发现人物特点。
可是,楼翀的教学案例对我的影响太深,我想换一个角度切入,却发现怎么切入都别扭,学生也被我搞得一头雾水。所谓从言语形式入手,探究人物形象,也形同虚设。整节课,教师在梦游,学生也在梦游。
下课了,我的朋友慈矿一言不发,我铁青着脸,像刚被批斗过一样,盒饭来了,两人一声不吭地吃饭。
饭毕,慈矿对我说:“庆哥,你把鲁迅评论《史记》的话说错了,应该是‘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我尴尬之极。
回家后,好几天不开心。这节课,耻辱地徘徊在心头,梦魇一样,挥之不去。
后来,我认真反省。这一课之所以败走麦城,关键在于没有找到自己。我只是受到别人的启发,却没有自己的独特发现,且又不愿模仿别人。于是,就在仿与不仿间反复纠结。最后,匆匆上场,手忙脚乱,失败在情理之中。
此后上公开课,我会一次次告诫自己,一定要有独特发现,否则,就会活在别人的阴影中。找到自己,上出自己,成为自己,才能演绎让自己满意的课。
这就是这节失败的课带给我的启迪。
二
另一节印象深刻的失败的课,是《狼牙山五壮士》。
2010年,我刚评上浙江省特级教师,应《小学语文教师》编辑部朱文君的邀请,执教《狼牙山五壮士》,在江苏江阴和刘敏威老师同课异构,参与评课的有上海师范大学教授詹丹。
那节课的确上得有些另类。我引入太平洋战争中的史实,试图解构文本,上出一点新意来。此课引起比较大的争议。说实话,当时我并不认为这节探索之课是失败的课。
真正失败的,是我后来上的改进版。
因为难上,我特意叮嘱主办方,一定要找原班学生,不要将几个班级组合在一起。学生一旦被组合,往往彼此陌生,不愿发言。而且,我让主办方提醒学生,先读三四遍课文,看一遍《狼牙山五壮士》电影。
到现场,一看,不对,学生只有十来个,而且看起来是混龄的,有二三年级的,也有五六年级的。一问,因承办学校接到上级指示,出于双休日安全考虑,不允许学生来参加活动。主办方没辙,只好到临近一家辅导机构,凑了一帮“多国部队”。
问:预习否?
答:没,教科书刚发下。
完了。怎么办?硬着头皮上呗。
上课开始,按照预设,板书之后,配乐范读。按照以往的经验,文章读完,学生肯定会被感动。然而,这一次学生不但没有被感动,反而吃吃地笑。大部分学生,表情木然。
问:哪个地方深深地震撼着你?
没人举手。
继续等待。
还是没人举手。
来来来,大家讨论一下。
学生不知道怎么讨论。
于是,我硬逼着他们“讨论”。
学生表情木然,装模作样地“讨论”一会儿。
谁来说说?
还是没人举手。好吧,你们不举手,我就随机指定发言。
话筒递到学生面前,学生被迫站起来,像挤牙膏一样,挤出几个词语。
现场,一片死寂;空气,像被凝固。
环节继续推进。就这样,整节课,没有一个学生举手,齐读疙疙瘩瘩。
上到最后,连我自己都放弃了,尴尬地说,这个地方,老师本来是要问最后两个“望望”意思有什么不一样。现在,我来当你们吧,我来回答。
我就这样自问自答,自导自演,自言自语,自我解嘲。
两节课,80分钟,我只上了42分钟,生无可恋的42分钟,芒刺在背的42分钟,尴尬至极的42分钟。
上完课,飞一样,我逃。
好几天闷闷不乐。爱人细心地问我是否出了什么事。我淡淡地说:“没,没什么。”心里却如翻江倒海。我始终无法释怀,只好把所有的怨气都出在主办方身上。
这节课,像个巨大的伤疤,永远刻在我的记忆里,至今回想时,仍感到阵阵刺痛。
三
后来,我在于永正先生的《教海漫记》里,读到一个鲜活的案例。
有一年,先生在新疆上课,遇到一班怎么提问都不回答的学生。先生用尽所有力气,学生就是不肯举手。
最后,先生说:“同学们,接下来,你们跟老师读课文吧。”于是,先生带着学生读课文。先生读一句,学生跟一句。
先生走到学生中间,边教学生读书,边摸学生的小脑袋,一个一个摸过去。
读了两遍,班级里所有学生的脑袋,都被先生摸过了。
先生笑着说:“这回,我要问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你们呢,只要举手,不用回答。”
先生问:“刚才,谁的小脑瓜被我摸了一下?”
学生齐刷刷举手。
“呀,你们都会举手。恭喜你们。接下来,我要问一个更简单的问题。这回,知道的,可以回答。今天,我们学的课文题目是什么?”
唰,学生又举手。
先生指名回答,学生当然能答上来。
“呀,恭喜你们。不但会举手,还会回答。”
慢慢地,学生放开了胆子;渐渐地,举手的人多了起来。
课堂,柳暗花明。
先生这节课,于我而言,有重大意义。
同样是学生不举手,先生从学生会的部分开始,降低学习难度,不断鼓励,让他们享受成功的喜悦。
而我呢,墨守成规,按部就班,不愿变通,结果把自己和学生都带进了死胡同。
先生的课,心中有学生,最后学生渐入佳境,课也渐入佳境。
我的课,心中只有自己,把学生弄得不知所措,课亦进入僵局。
一切的一切,皆因学生观不同。
先生因为心中有学生,便把协助眼前这群学生的学习,当作自己的追求;处处从学情出发,让学生体验成功。
而我因为心中只有自己,便把展示自己的精彩当作唯一目标,不愿意改变教学设计,最终迷失了自己。
平时口口声声说的“以生为本”,却在最需要“以生为本”的时候,“以师为本”了,教学怎会不走向失败呢?
四
读完先生的文章,我久久不能平静。先生这节课,仿佛一束光,刹那照亮我曾经灰暗的心灵。我忽然觉得,生命中这节失败的课,于我而言,意义重大。岁月深处的狼狈不堪,何尝不是一种深刻的自我警示?在我公开课的征途中,竟具有里程碑意义。
打那以后,我不再把“演绎课堂精彩”当作教学的唯一追求,而是把“协助学生学习”作为头等大事。我深深地知道,无论是家常课,还是公开课,上课的首要目的,绝不是展示自己,而是促进学生学习。
无论遇到怎样的学生,都是必须直面真实的学情。一位眼里有学生的教师,应该根据学习的起点和学习状态,对自己的教学作出相应调整。
哪怕再“糟糕”的学生,作为教师,都不应该埋怨他们。学生的“糟糕”,正需要教师引领。学生若是太优秀,需要教师来做啥?
一位优秀教师应该懂得适度往后退,把展示的舞台让给学生,让学生真正站立在课堂中央。
教师,要善于做报春使者,俏也不争春。
教师,要善于点燃智慧火把,亮而不灼人。
有这节失败的课垫底,此后渐渐地,所谓幽默的话语,少了;所谓精彩的导语,没了;所谓出彩的环节,砍了……
有人说,我的课越来越安静,越来越朴素。
只因那节失败的课,教给我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