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游中学 余孝忠
今人读《鸿门宴》,往往抑项扬刘,将项羽作为反面教材,认定《鸿门宴》写出了一个狂妄自大、刚愎自用、缺乏远见、没有领导力的项羽形象,而刘邦足智多谋、行事果断、知人善用、富有领导力。以如此形象分析作为理解《鸿门宴》的“文言津梁”,笔者认为有失偏颇。
一、“言”下之意:刘邦溢于“言”表的领导力
无疑,刘邦是《鸿门宴》里刻意被渲染具备超级领导力的王者。
为诱使项伯成为他的内线,他纡尊降贵“兄事之”“奉为寿”“约婚姻”;为示弱项羽,他称对方为“将军”而自称为“臣”,故意放低自己,弱化势如破竹的西进战绩——“不自意”,甚至不惜用语肉麻到“日夜望将军至”“得复见将军于此”的程度。而在坐位次时,再三谦让到“北向坐”;为尽快逃离这个是非地,他“坐须臾”“置车骑”“度至军”。
这些事关生死的时刻,他没有“为之奈何”的询问,而是果断定策,果敢行动,绝不迟疑,充分体现了一个决策者的领导力。
二、“弦”外有音:孰是孰非对比领导力
让我们观照司马迁笔下这些对比时刻:
项羽大怒,曰:“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
项王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
沛公之“志”是在前句所言“贪于财货,好美姬”的反衬下完成的,而项羽之“志”是在沛公“使子婴为相”的前提下推出的,一个表明其本为贪财好色之徒,一个表明其本以推翻暴秦为己任,对比何等鲜明。
“鲰生说我曰:‘距关,毋内诸侯,秦地可尽王也。’故听之。”分明是刘邦集团前夜密谋之结果。“故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都南郑。”(《项羽本纪》)乃推翻暴秦统治后分封天下,即立沛公为王,其重信义如此,岂是刘邦之流可以度之。
沛公在张良面前何其遮遮掩掩,同时项羽在沛公面前何其坦坦荡荡。
“项王许诺”句,一诺当值千金,尤其贵为人主。对比来看,当夜项王“许诺”,致使第二天“鸿门宴”上,范增千般计策全然失去意义。
“沛公曰:‘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沛公奉卮酒为寿,约为婚姻。”刘邦与项伯“约为婚姻”完全是一句空话,一切以利益、利用为原则的刘邦,后来将女儿鲁元公主嫁给赵王张敖,以笼络赵国势力便是明证。
项羽待刘邦可谓真诚。“项王曰:‘……不然,籍何以至此?’”一个“籍”字,将兄弟情谊真真切切地摆到刘邦面前(并且暴露出卖主子的曹无伤)。而刘邦呢?一个“将军”,则表明他决不承认项羽的地位,且通过樊哙之口将“王关中”的野心暴露无遗。
项王曰:“壮士。赐之卮酒。”
项王曰:“赐之彘肩。”
项王曰:“壮士。能复饮乎?”
项王未有以应,曰:“坐。”
一连四句,言简意赅,对敌方一个肆意闯帐的参乘大加奖赏,一个英雄惜英雄的项羽形象呼之欲出。反观刘邦,当一切利用结束的时候,无论项伯、樊哙还是张良,都不免让人为他们的前途担忧,让人心寒。
当然,在与下属有效沟通并订立攻守同盟、积极为这场“鸿门暗战”谋划的所谓领导力上,项羽真是连给刘邦提鞋的条件都不具备:
(沛公)曰:“吾入关,秋毫不敢有所近……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
樊哙曰:“……今天沛公先破秦入咸阳,秋毫不敢有所近……此亡秦之续耳。”
(沛公)曰:“我持白璧一双,欲献项王;玉斗一双,欲与亚父。”
沛公谓张良曰:“从此道至吾军,不过二十里耳。”
表达方式是如此雷同,言行准备得这么充分,逃跑路线是如此清楚,事先“功课”该做到什么程度。
对照项羽:
项王许诺。
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项王默然不应。
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
项王按剑而跽曰:“客何为者?”
除却项羽在用人上不足的要素,以上各句,我们可以分明看到一个“无为”的项羽。项羽为什么“无为”?笔者以为,这便是之前“许诺”的结果。两相对照,项羽“仁义”与“大度”的君子形象,与刘邦做亏心事的猥琐形象自在其中。
三、“文”质彬彬:项羽居仁由“义”的领导力
《鸿门宴》一文,项羽出场的表现是不丰满的,以至于有人说项羽无能,沽名钓誉、狂暴专横。持这样观点并以此展开教学的教师不在少数。笔者以为,这是没有理解司马迁作《项羽本纪》的初衷。
事实上,项羽具备当之无愧的领导力。
领导力的核心是正直,是“义”,当得知刘邦“王关中”“使子婴为相”时,他“大怒”。在他看来,“王关中”便是对结盟的公然破坏,“使子婴为相”便是与虎谋皮,都是“不义”。那么,便只有“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而当刘邦向他低头,承认错误时,作为王者,他就必须信守“义”,所以尽管范增“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他只会选择“默然不应”。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时,他也不会放纵属下胡来。
领导力的关键在尊重,在项羽看来还是“义”。因此,当项伯和他说“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时,他表现出对沛公的尊重——“项王许诺”;当樊哙闯帐,那种对于人才的重视姿态甚至于让他忘记应该给予惩罚;当张良和他说“闻大王有意督过之,脱身独去,已至军矣”时,因为属下多有得罪而使自己未能很好地尊重对方,他“则受璧,置之坐上”,表现出何等内疚、自责和谅解。
领导力的根本在取势,在项羽看来更是“义”。当沛公“欲王关中”之时,势在项羽,因为沛公有不义在先之嫌,讨伐沛公也理所当然;但是,当项伯泄密并成为刘邦说客,且第二天一早刘邦就上门道歉时,势便自然已不在项羽,“鸿门宴”不过是以范增为首的政客们自编自导自演的一出闹剧。如果任由范增之流此刻斩杀刘邦,项羽的领导力便不复存在。因此,在项羽看来,作为英雄、勇士,他情愿在战场上和刘邦一决高下,也不想因为失“义”而被世人耻笑。
他无比自信,因为他无人能敌。他极其爱惜羽毛,因为他守义为先。
孟子说:“居仁由义,大人之事备矣。”(《孟子·尽心上》)
《鸿门宴》,它让我们更好地看清一个真实的项羽——一个以“义”为精神内核追求完美的人。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才是那个时代顶天立地的王者。
刘卫东老师说:“烘云托月法是《鸿门宴》的主要写作技巧。”《语文必修·教学参考书》也说:“(鸿门宴)主要塑造项羽形象。”然而,一直以来,从教学参考书出发的单一思维解读误导我们太多,以至于我们离司马迁的初衷太远却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