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禹平发表《误尽苍生是语文》的那一年,我刚毕业从教,在乡下教初中语文。那时乡下信息闭塞,我也不知道洪先生的这篇文章,只知道闷头教书,并坚信我的语文课可以给孩子们带来别样的人生感悟。谁料到乡下教育底子薄,孩子们的语文功底普遍差,一篇作文交上来,往往错别字连篇。我就只好把我的情感熏陶、思想改造等高大上的教育理想先放在次要位置,从纠正错别字入手。
孩子们写错别字,当然主要是教材上的字词没能好好掌握的缘故,但是有时却也是方言影响造成的。比方说,孩子们写的“狼母猪”,我就告诉他们,这是方言,读白了字,应该是“老母猪”。孩子们一般也能接受。可是有些方言,我给出修改建议后,孩子们并不认可。比方说“花里沟”,我一看就知道孩子们写的是路边的小水沟,可是我说改成“小水沟”,别说孩子们反对,我自己都觉得没味道了,一下子就把我们心中乡村路边水沟的韵味全破坏了。我就问孩子们,这个词如果就用方言,到底应该是哪几个字。孩子们讨论得空前热烈,有的认为就是“花里”,因为他们觉得路边小水沟大都掩映在花草丛中。也有的认为是“哗哩”,因为他们觉得那小水沟淙淙的流水声就是这个样子。虽然最终没有定论,但是这给我很大触动——意义远大于纠正错别字。我一下子感受到我们的语言对于我们的思想情感多么重要,你总要找到一个最恰当的字词来表达你内心的感觉才好。没有找到合适的语言,你就没有忠于自己的内心,而你寻找语言的过程就是进一步走向自己内心的过程。
几年后,我离开乡下学校去北师大读研,学的是语文学科教学。我看到了当年洪禹平写的文章,那么语文真的误尽苍生吗?我不想去讨论这个问题,如果只是单纯地被他愤激的态度激怒,也就看不到他的良苦用心了,毕竟那些年语文教学的碎片化,考试题的标准化,都是问题。再扪心自问,我有没有为了考试而机械地教学?肯定不能说没有。但我也知道做好自己才最重要,我教语文至少是在教孩子们用合适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所感所想,这总无可厚非吧?
接下来我接触到了海德格尔的哲学思想,对于这种高深而又令人头晕目眩的哲学,我向来是敬而远之的。但我却意外发现,海德格尔有句话“语言是存在之家”,真的是太合我意啦!
海德格尔的这句话我也不管它本意是什么,我只谈我的认识。如果你把语言理解为工具,你是无法理解这句话的精妙的。工具就是现成地摆在那里、随时供人根据需要拿来使用的东西。这种语言工具观把人和语言的关系相互外在化了,好像语言是在人之外的,人也是在语言之外的,但语言显然不是这种东西。海德格尔说:“语言是人与生俱来就存在于其中的东西,人就在语言中,不可能离开语言而存在,人只能存在于语言之中,也只有在先于他的语言的引导下,才能理解自我和世界。”当年我在乡下学校课堂上的那些关于字词使用的讨论不正是如此吗?那些认为乡村路边的小水沟是“花里沟”或“哗哩沟”的,他们都各自找到了与自己内心相匹配的语词,或花草簇拥,或流水潺潺,那才是他们心目中的“沟”,他们在语言中找到了自我心理上的归向。所以对于海德格尔的哲学我至少认可这句话——语言是存在之家。
这以后,凡是见到对语言不敬畏还搞语文教学或文学创作的人,我都会在心里看低他。因为这种人对于忠于自己内心的事都如此随意,甚至不以为意,他还有什么可以被尊重的呢?
(作者系安徽省寿县第一中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