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很快,我即将成为拥有三十年教龄的老教师。由初登讲台到站稳课堂,深深浅浅走过这一段教育之路,这些年阅读推广工作是我致力最久、用力尤多的。也因此,经常有人问我,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读书且愿意不断与人分享?
也巧得很,这几天,正好与学校的青年人一起备课三年级语文上册《铺满金色巴掌的水泥道》一文,课文后面有汪曾祺先生《自报家门》里一段文字作为拓展,写的是汪老先生小时候在家乡江苏高邮东大街上闲晃着看各样东西的情形。瞬间穿越三十年,我仿佛看见了自己在高邮读书的经历,忽然领悟,如果真要就着“爱读书”这件事追索一番,那很大程度上就是在高邮读书期间打下的基础,与先后教过我的文选教师有莫大的关联。
第一位教师是吴老师。吴老师初登讲台,年轻且热情,工作的第一站就是在我们班。除了教书,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推荐我们读现当代文学。他给我们列了个书单,有当时很受欢迎的“跨世纪文丛”小说部分,还有百花文艺出版社的“布老虎丛书”。在当时,这两个系列的作品影响很大,我也是由此对后来叱咤文坛的作家们有了最初印象,至今也难忘初读余华、马原、张抗抗等作品时的兴奋与困惑。
上课时,吴老师联系着学习内容,也常推荐一些好书。我记得特别清楚的就是林语堂的《苏东坡传》。在学习课本上《前赤壁赋》一篇时,一上来吴老师就大段念出林氏对东坡的评价:我们可以说苏东坡是无可救药的乐天派,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亲民的官员,大文豪,新派画家,大书法家,造酒实验者,工程师,假道学的反对者,静坐冥想者,佛教徒,儒学政治家,皇帝的秘书,酒鬼,厚道的法官,坚持自己政见的人,月夜游荡者,诗人,或者谐谑的人。
同时写下几个关键词,乐天派、文豪、静坐冥想、月夜游荡、诗人……那时我有两个想不到:一是林语堂对苏东坡的这段总括实在精彩,二是这样的好书若非教师推荐,做学生的就不晓得。吴老师阅读积累如此扎实,对这些文字熟稔至此,我由衷佩服。
之后我找来林语堂散文阅读,还买到一本《吾国与吾民》。不久,学校组织读书演讲选拔,我写了一篇有关《吾国与吾民》的阅读心得参赛,最终闯入决赛,通过学校闭路电视系统,在全校师生面前讲了一回林语堂——这应该是我人生中最早的“阅读推广”,而起点就是吴老师上课时念了书中那么一段话。后来当了教师,我在课堂上也常常向学生推荐,这就与吴老师给我的示范有关。联系着课文给学生介绍一两本好书,留下小小的读书种子。
另外还有一个影响。那时候,吴老师没有“设计”花样,只是写下书名,要求学生日常多逛逛书店,看到书了,能买就买,不能买就到学校图书馆找。这之后,吴老师也不会多过问。而在课堂外遇到我们,往往不经意地问道:上次说的书,最近看了吗?——最开始,我和同学都会蒙,没说要检查呀?待到后来,明白了吴老师的做法。于是,只要是他的推荐,一般都会主动找到,研读一番。外国经典文学给我的启蒙,基本上就是在那时进行的。一直到今天,我都特别喜欢塞万提斯,真正用心读《堂吉诃德》就是在那个时候。每当在校园里见着吴老师,下意识就想到,还有哪本书要读。古人云“幼学如漆”,遇到吴老师时我已非幼童,但这些好书对我是新鲜的,阅读它们就是一段“幼学”的经历,永远难忘。
我跟他学到的另外一点,就是对于一本书,关键不在于阅读中怎么设计自以为是的流程,而是要点燃学生对书的热情与渴望,要让学生心甘情愿地经历一次真实、完整的阅读过程。这就是圣埃克苏佩里的名言:“如果你想造一艘船,你先要做的不是催促人们去收集木材,也不是忙着分配工作和发布命令,而是激起他们对浩瀚无垠的大海的向往。”对一本书,对阅读,也是这样。
第二位教师是只教了我两个月的薛老师。薛老师是老教师,身上鲜明的是一股“名士”气。他从不死盯我们的课本知识学习,但我们很爱文选课,成绩也不赖。每次上课,开头他讲,接着学生提问、讲解,再接着,就结束了!但还没下课,师生之间就聊天,天南海北,五花八门。薛老师总是笑眯眯的,看我们聊,聊着聊着也会聊出一个主题,他也兴致勃勃地参与进来。很多年以后,我才恍然觉悟,这不就是后来语文课标里倡导的那些:自主、合作、探究、师生对话?
薛老师的文选课就是这么自由而开放,我很喜欢,但也不全懂背后的妙处。有一次,我实在没忍住问他这么上课能学到啥。估计见我问得严肃,很难得地,薛老师收起了笑脸,在黑板上随手写了几个英文单词,解释道:
我们说知识的第一步是“知道”(know),最终的目标是产生“优势”(edge)。那么“know”和“edge”中间这个“l”是什么呢?它就是“热爱”(love),它就是“学习”(learn),它就是“生活”(live)。
我只觉得薛老师讲得特别痛快,却不能完全听明白。很久以后,当我在讲台上历练多年,明白了一点儿课堂的秘密,才又不可遏止地想到薛老师的这几个单词。从今天看回去,在与薛老师不多的交往中,恰恰能感觉他本人的“热爱”“学习”“生活”,也恰恰因此使得他传授的“知识”产生了力量。现在的我,很热爱的一件事就是与孩子“聊书”,谁能说,这与薛老师当年对我的影响无关呢?
薛老师教我们时间不长,但他常讲的一句话,到现在不少同学都记得:“你们将来是做教师的,而且多半回到家乡,自己多学一点儿,就是对你自己的学生好一点儿,对你的家乡好一点儿。”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话,然而,待我回到乡下,为师日久,每次想起,不禁热泪盈眶。知道我爱读书,他提醒我不仅要读文学书,也要多读些哲学与历史,包括科学,未来在乡村教书,这些会提升思维层次。那时我就隐约理解,“教书”之后更是“育人”,而在“育人”之上,还可以有更高的追求,即“教化”。日后我以“阅读”为根基做教育,未尝不是对“教化”一脉的追寻。教育家都说,教孩子六年,要想他六十年;我的薛老师,教我们这些孩子,想的是未来要教的孩子……薛老师弘道传承之心,溢于言表,我受益于此,绵延至今,实践不息。
两位教师都是博览之人,他们熏陶着我、驯养着我,这就是师道。雅斯贝尔斯说“教育是一种精神命运”,我很认同。与两位教师相遇之后,彼此留下的印象,都是精神命运的交错。于我,在这交错与停留里,因他们的人格与精神,收获了阅读这一习惯与生活方式,知道了阅读与推广可以成为长久的追求,是教师们对我教育人生的最大馈赠。
今天,重回记忆中求学现场,思考两位教师对我的引领,不由又有感悟。如今对他们的印象,好像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但小事不小,可以真切感受他们的教育信念、学科素养,更有对学生的关心与引领,对国家、民族未来的殷殷期盼。他们时时刻刻以身作则,以智启智。随两位教师学习时,他们一为青年,一为中年,但年龄没有成为教育的迷障,身上始终表现出珍贵的那一面,关乎教育的情怀、教育的智慧,正如习近平总书记今年9月致信全国优秀教师代表提出的“心有大我、至诚报国的理想信念,言为士则、行为世范的道德情操,启智润心、因材施教的育人智慧,勤学笃行、求是创新的躬耕态度,乐教爱生、甘于奉献的仁爱之心,胸怀天下、以文化人的弘道追求”。两位教师都是教育战线上平凡的人,但平凡的教师因为有了教育家精神的自觉追求与践行,也就有了对学生可贵的引领与推动。唯其如此,他们予我的教诲才生生不息,让我至今坚持走在阅读推广的道路上——
这一刻,吴老师、薛老师的身影又似乎出现在我眼前,耳边又响起了我们一起朗诵的声音:“别丢掉,这一把过往的热情……你仍要保存着那真!一样是月明,一样是隔山灯光,满天的星……”
我知道,那热情,那真,那月明、灯光与星,就是为人师者永远要保存着的教育家精神!
(作者单位系广东省深圳市龙华区和平实验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