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之“美”?在《华夏美学》中,李泽厚从字源学意义切入,对“美”的释义进行了哲学与美学层面上统一的尝试,即自然性与社会性的交融渗透。对于我们日常生活而言,“美”还有一个属性,即历史性。经由群体所定义的美,一定不是个别的风格与短暂的潮流,而是一个民族集体的文化潜意识在社会生活中不断渗透与延展的结果。美不是当下的标新立异,也不是某个历史横截面的复制与抄袭,而是具象的不断凝练,是抽象的不断升华,由情感上升至哲思,又由哲思而复归情感。这种反复的心灵体验,落实在我们的生活中,便是情景合一、澄怀味象、神超理得,在获得审美愉悦感的同时,完成“更丰富而深沉”的心理积淀,以超脱烟火中陈陈相因、慰藉有限的五味人生。这便是审美一事赋予我们关于“如何过好这一生”的启发。
南朝宗炳在《画山水序》中说:“余复何为哉?畅神而已。”通过美的浸润陶养、对环境和物的感知互动,以获得直观的百骸舒畅、心境清明、神思畅达,岂不就是“畅神”在纷扰尘世间的注脚?畅神无定式,它在于人对“瞬间即永恒”的把握,在于从有限时空中探寻无限价值的即刻感悟,绝非通过可追寻之公式或既定之流程而获得。畅神是一个人精神世界的自足与完满,它是哲思丛林中的萤火虫,灵动光亮、美丽有趣,富有别样的生机,但一贯难以定位、不可圈养。如果用中国传统文艺审美的立场来形容它,那就是“情景合一”、“气韵生动”、“来往千载”,即在一定的环境下,人与自然(或表意的自然)进行情感的互动沟通,获得精神的灵空远游,游而返之、融境适之,蕴藉而高蹈,达到美且适的感受。
宗炳《画山水序》所提的畅神之法在于燕居卧游,在山水画中寻找灵性的天地:“闲居理气,拂觞鸣琴,披图幽对,坐究四荒,不违天励之藂,独应无人之野。峰岫峣嶷,云林森眇。圣贤暎于绝代,万趣融其神思。”读来涤心洗尘,神清气朗。在人生如寄,却必历寒暑与甘苦的日日夜夜,幽赏所带来的“畅神”确是对生命的滋养、对精神的慰藉。在漫长时空中如沧海一粟的个体生命,与那瞬间对“美与适”的领悟,便是人间最美的邂逅——“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正如李泽厚在书中引用东山魁夷《一片树叶》所述:“无论何时,偶遇美景只会有一次……如果樱花常开,我们的生命常在,那么两相邂逅就不会动人情怀了。花用自己的凋落闪现出生的光辉,花是美的。人类在心灵的深处珍惜自己的生命,也热爱自然的生命。人和花的生存,在世界上都是短暂的,可他们萍水相逢了,不知不觉中我们会感到一种欣喜。”畅神之美好,皆同于此。
对于山水画的畅神之效,宗炳自答:“神之所畅,孰有先焉。”还有什么能比山水画更能让人精神畅美呢?效果自当认可,而实现畅神的途径却是“千江有水千江月”——不妨见仁见智、延展开去。
顺:“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
庄子在《养生主》中讲到庖丁解牛,文惠君说自此领悟到了养生的道理——依乎天理、顺道而为。庖丁解牛“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当“进技”为“道”,我们便会超然于纷繁复杂的万事表象,透过现象去看本质,去抓住事物运行与发展的客观规律,缘督以为经、顺势而为。庄子把这个故事放在《养生主》中,在“为事”层面生动地展示了“道法自然”对于如何审时度势、开展有效实践的重要意义,所谓“善战者,因其势而利导之”“防祸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焉可等闲视之”,都是这一思想的延续。我们也就不奇怪,为何每逢乱世苛政,那么多的知识分子会“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回归自然、待时而发。
在“为人”层面,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的,便是顺四季之时、应自然声息、与天地神遇,如此可以保身、全生、养亲、尽年,所谓“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安时处顺,有利于我们在快节奏的生活中得以调理与喘息。人生大部分的时间似乎都奔波于解决各种问题的路途上,总避免不了“汲汲无欢”“有追而弗及”的怆然。但庄子之“顺”,便像是无尽幽景中定时出现的光芒,“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让深林暗影有了斑驳陆离之美。而哀乐之事,常人未必可行,因庄子“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齐生死的理论太过于失情,我更倾向于儒家《中庸》的情绪调节法:“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一切可以刚刚好,一切都可以是最合理的安排。
无论为事抑或为人,都遵循“依乎天理”的为道之要。但这个故事中,还蕴含着一种高妙的人生艺术——“以无厚入有间”。庖丁说,好的厨师一年换一把刀,一般的厨师一个月换一把刀,但他的刀用了十九年却依然锋利如新。差异的根源便在于“以无厚入有间”,“动刀甚微,謋然已解”。他把行走于世间、克服万难而前行的生活,说得如此轻松畅意、悠然自得。保有自己的一技之长,不断精进与磨炼,是“无厚”之基。这种磨炼不是闭门造车,而是王阳明说的“事上练”;这种磨炼不是无序、蛮力与执迷,而是顺乎规律、境随心转,这便是“入有间”之法门。它本身是智慧的,也是艺术的;是思辨的,更是审美的。这也是钱穆说的中国人的长处——生活的艺术化。
养:“山上高松溪畔竹,清风才动是知音”
生活的艺术不在高处,但在陶养之间。陶养,是人与自然、与环境交换信息,心领神悟以怡情的过程,也就是美学上的“情景一合”,往往在潜移默化之间、不着痕迹。所谓“美事召美类”,陶养的关键,在于对美的追求、欣赏与对话。无论是庄子的无限大美、儒家“绘事后素”的盛德之美、禅意的冲淡之美,都可在可居可游、可赏可用的自然与器物中,构建起独特的审美意境与审美话语。再盛大与高尚之美,都会以最朴实与本真的面貌,出现在生活中不经意的瞬间,惊鸿一瞥,足以慰藉。
恽格在《画跋》中说山:“春山如笑,夏山如怒,秋山如妆,冬山如睡,四山之意,山不能言,人能言之。”南宋马远画《水图》,并万象于咫尺,衍苍莽与灵秀。山水对于性灵的陶养自不必多说,所谓“情景一合,自得妙语。撑开说景者,必无景也”,山水之怡,全在妙赏之间。
冯延巳说:“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王翚言:“蓬窗娱闲,得此幽致。天趣飞动,人不能知。”文徵明题:“幽人娱寂境,燕坐咏歌长。日落乱山紫,雨余疏树凉。闲情消世事,野色送秋光。”引山影风姿为友,得寂静幽致来赏,纳天趣于幽怀,泯世事于超然。我们穷极一生所寻找的快乐,其实就在山月与故人之间。这何尝不是人间至欢——天地间细水长流的平淡与悠长。与自然瞬间的感应与互动,总会启发我们对于有限生命的价值反思;“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当我们合上书本,结束与圣人的对话,身披一身月光站在夏季的窗边,感受风充斥于天地间的气息,最终还会将这一生复归于无限的时空中以寻求冥同与平静——既然明知有限还是要走过这一生,既然生命的意义即在于它的无意义、才容得下我们定义意义,那就让生命融于自然而获取灵性之美,陶养这短暂却可美丽的旅程。
赵希鹄在《洞天清录》序中提出:“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而风雨忧愁辄居三分之二,其间得闲者,才一分耳。况知之而能享用者又百之一二,于一百之中,又多以声色为受用,殊不知吾辈自有乐也。”在幽赏自然之外,还有什么可以陶养的自得其乐之法?苏轼答:“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斓斑碎玉养菖蒲,一勺清泉满石盂。净几明窗书小楷,便同《尔雅》注虫鱼。”宋人还说:“明窗延静书,默坐消尘缘;即将无限意,寓此一炷烟。”元代刘敏中“旋扫太初岩顶雪,细烹阳羡贡余茶。古铜瓶子腊梅花。”明代张岱“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心与道同,万物皆有可赏,文人雅趣各有悟道所长。
静:“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大学》说:“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静”是儒家修身的第一功夫。曾国藩曾在家书中提到与人讨论“养心养体之法”:“能静坐而天下之能事毕矣。”程颢诗云“万物静观皆自得”。涤情坐忘,静得天乐,“静”是陶养的重要途径,是庄子“心斋”与“坐忘”的前提条件,由“静”才能入“境”,入境才能无分物我,乃见畅神,“与道冥同”。
“钟鼎山林都是梦,人间宠辱休惊。”破执而知自处,御风而享自得,只有在“由静而得天乐”的过程中才能更好地超越世俗而行于俗世,即像冯友兰所说“以天地胸怀来处理人间事务”“以道家精神来从事儒家的业绩”的“天地境界”。李泽厚指出,这“天地境界”实际便是一种对人生的审美境界。我想,这也是最好的畅神之境。
(作者单位系中国宋庆龄青少年科技文化交流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