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① 温州市特殊学校“残健融合夏令营”。
图②南京光华东街小学教师在给特殊儿童进行单独辅导。学校供图
图③南京光华东街小学教师在给特殊儿童进行单独辅导。学校供图
每年的12月3日是国际残疾人日,今年是第32个国际残疾人日,主题是“残障人士与所有人一起,团结行动,为实现可持续发展目标而努力”。
他们的世界或一片黑暗、寂静,或空间有限,或异常孤独……残疾儿童是一群特殊的孩子,从小被打上了“与众不同”的标签。帮助特殊儿童健康成长,关系到千家万户的切身利益。现在,越来越多特殊儿童与普通儿童在一间教室里接受教育,这种模式被称为“融合教育”。
融合教育作为推进新时代特殊教育发展的新方式,不仅是教育事业的重要组成部分,是衡量社会文明进步的重要标尺,更是关乎老百姓急难愁盼之事。在新的历史定位下,特殊教育如何从“融”前行?
半数特殊学生在普通学校就读
融合教育为特殊学生打开一扇门
“先让他这里试读两周,不行再转特校。”多年以后,王建丽仍然感谢说出这句话的校长。这句话,改变了她和孩子的命运。
被确诊为“高功能孤独症”时,王建丽儿子刚满5岁。王建丽是北师大教育学毕业,在学校学过特殊教育课程,也接触过孤独症儿童。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与此联系起来。
2011年,王建丽儿子一年级入学面试,他在教室乱跑,无法听老师指令,对老师的问题答非所问。不出所料,儿子被拒收了。“难道真的要去特校了?”走投无路之时,朋友向她推荐了一所有特殊教育资源的普通学校,学校校长给王建丽递去了橄榄枝。
像王建丽儿子这样的情况并不在少数。近年来,我国孤独症谱系障碍(简称孤独症,又称自闭症)患者数量迅速增加。数据显示,目前我国孤独症患者超过1000万,其中儿童超过200万。
由于孤独症儿童常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被称为“来自星星的孩子”。然而他们的境遇,远不如星星般浪漫:在该步入校园的年龄,有的还不会叫“爸爸”“妈妈”;家长花大量金钱和时间,孩子却只能获得一点点进步,哪怕认识苹果、香蕉、草莓等常见的东西,也要通过长期不懈的努力;他们中的很多人连基本的生存技能都难以习得……
进入普通学校学习,让孩子融入社会,是特殊学生家长的心声。
2017年,教育部、中国残联印发了《关于做好残疾儿童少年义务教育招生入学工作的通知》,要求按照“全覆盖、零拒绝”要求,做好适龄残疾儿童少年的入学安置工作。
随着政策的出台与完善,尤其是随着国家对特殊教育的重视,各地推进随班就读工作,建立起一批特殊教育资源中心和资源教室,随班就读资源和规模不断扩大。适用对象也从聋、盲、智障儿童扩大到了更多障碍类型儿童。
融合教育的方式也更加多样。特殊教育学校在普通学校举办卫星班、普通学校设立融合学园(特教班)、普通学校随班就读,等等,不断畅通着特殊儿童和普通儿童融合渠道。
据统计,普通学校随班就读的残疾学生,已由2015年的23.9万名增加到2022年的46.2万名,增长93.3%。随班就读的残疾学生占残疾学生总数持续保持在50%左右。
“我的孩子见证了融合教育的发展,他是融合教育的受益者。”王建丽说,今年孩子幸运地参加了高考。这是自己以前没想到的。
“进得去”的问题解决了,还面临“学得进”的问题。一个坐在普通学校教室里的残疾孩子,过得也许不是那么容易。有的家长持有异议,有的教师相关专业水平不高,有的在课程教学、考试评价等方面缺乏针对性……
王建丽发现,由于家长担心孩子受歧视、担心学校拒收孩子、普通学校专业资源缺乏、老师对特殊需要儿童不了解等,还有部分家长在孩子进入普通学校后,依然对学校和老师隐瞒真实情况,这些都给学校开展融合教育带来困难。
实际上,教育部门早就注意到这一问题,为减少现实中家校争议,教育部发布《关于加强残疾儿童少年义务教育阶段随班就读工作的指导意见》,用科学的机制确定残疾儿童少年是否适宜随班就读。做好适龄残疾学生的摸底排查,由县级教育行政部门委托县级残疾人教育专家委员会,依据有关标准对残疾儿童少年身体状况、接受教育和适应学校学习生活能力进行全面规范评估,对是否适宜随班就读提出评估意见,县级教育行政部门再根据评估意见建立安置工作台账。
“有了鱼儿,水也变得更有生趣!”
融合教育让每个学生都受益
曾几何时,“愤怒的家长”和“焦虑的家长”,是南京市光华东街小学校长吴宁在开展融合教育过程中时常会遇到的小插曲。
愤怒的特殊儿童家长:老师找到家长,就孩子的情况进行沟通:“为了更好地对孩子提供个别化教育,希望能为孩子申报随班就读。”话未说完,家长愤怒地甩开手:“就是不申报,申报了老师就不会管我们的孩子了!”
焦虑的普通学生家长:学校门口,家长议论纷纷,“听说新转来的学生有问题,课堂上大喊大叫,还打人”“这可不行,我们强烈要求学校让这个学生转学”。
在部分学校,随班就读在落地过程中曾引起类似的家校矛盾。在探索融合教育的过程中,河南奇色花福利幼儿园园长蔡蕾曾面对许多困难,而她认为最大的挑战是如何统一各方观念,让大家都认识到融合教育的意义。
1989年,18岁的蔡蕾还是一名幼师。那年7月,一个被幼儿园拒绝的特殊需要儿童在门口哭喊的声音,一下子撞疼了她的心。她那时便想:以后自己要办一所幼儿园,对所有特殊需要儿童说“来我们这儿上学吧”。
1991年,郑州市民政局下属企业纸袋厂打算办一所福利幼儿园,蔡蕾被任命为园长。幼儿园办得风生水起。蔡蕾却做出一个重要决定:对外招收8个特殊需要儿童,并改园名为奇色花福利幼儿园。
当时,这个决定遭到了不少家长的反对,他们害怕自己的孩子会跟着“学呆”“变傻”。短短半年时间,幼儿园的孩子由118个变成了31个。
蔡蕾想了个办法:在幼儿园设立特教部,家长离园后,悄悄把特殊孩子带到普通孩子中间。家长接孩子之前,再悄悄带回特教部。送完孩子,蔡蕾和团队就凑在一起研究一天的观察记录,为这些孩子制订支持方案。
蔡蕾的姐姐蔡春把自己儿子送到了奇色花幼儿园,跟特殊孩子一起学习和生活。刚开始,蔡春还是有点担心。但是随着实验的开展,她欣喜地发现,儿子在和特殊孩子的交往中,渐渐学会了换位思考、变得更爱帮助人了。而特殊孩子在与其他孩子一起游戏、一起上课、一起吃饭睡觉的过程中,社交能力、表达能力、自理能力都有了明显进步。
如今,在奇色花幼儿园,每8个孩子中就有一个特殊儿童。十多年来,奇色花幼儿园共服务了379名特殊儿童。河南省教育厅依托奇色花幼儿园探索经验,在全省182所幼儿园开展了融合教育的试点工作。
越来越多人认可融合教育理念。如今,在很多开展融合教育的学校,任课老师负责特殊学生可接受范围内的学业教育,超出接受范围的学业、个人发展部分,由特教老师在资源教室进行,家长有其他期待与需求,还能选择“打配合”在机构上课。
但融合教育最难的部分是让特殊孩子与普通孩子真正“融起来”。
2017年,特殊儿童大毛来到了南京市光华东街小学。入学后,班级一共37个学生,一周内就走了7个。原来,大毛有着很明显的行为差异和情绪障碍,会抓破同学的书、抢走老师的眼镜等,这些行为让家长觉得“自己的孩子不安全”。
学校为大毛设计了针对性的培养方案。针对思维能力上的缺陷,学校专门购买了一套数学思维培训学具,由资源老师单独辅导;针对行为能力上的失衡,学校为大毛开设了轮滑课程,帮助他进行体感康复训练……
在大毛的成长过程中,有一群非常重要的小老师,那就是他的同班同学。大毛的班里,有一个“助学小伙伴”岗位,从课间游戏到课堂学习,大毛的同学会对他实施帮助。久而久之,大毛和同学的关系越来越密切,每当大毛情绪波动的时候,同学拍拍大毛的背,他就能冷静下来。
“很多学生和家长对特殊儿童心有抵触。但实际上,特殊儿童本身是很好的教育资源,他们对普通儿童的成长,带来的正向影响是巨大的。在特殊儿童受到关爱的同时,让普通儿童也有所得,这样的融合教育才是有温度的,才是可持续的。”吴宁说。
“如果说融合教育是鱼,那么鱼儿赖以生存的水就是好的普通教育。有了鱼儿,水也变得更有生趣。”蔡蕾说。
“融合教育不能停留在同情心层面”
高质量融合呼唤高质量师资
李老师深吸一口气,攥紧小尘的手,迈进教室。
那是特殊儿童小尘上学的第一天,也是她当影子教师的第一天。
小尘的喉咙动着,费劲地挤出自己的名字,引发台下一阵哄笑,学生们纷纷模仿他的窘状。
“他扭来扭去,老打自己,我是他同桌,真怕被他误伤。”
“笨笨的,连最简单的题都不会做。”
…………
帮助特殊儿童融入社会、得到接纳,这是李老师坚持成为一名影子教师的初心。
影子老师,是指在普通班级中直接为特殊教育需要学生提供课堂参与、社会交往等方面支持服务的专业人员,是介于普通班级教师和专业人员之间的辅助性或支持性教师,他们不直接从事教学,主要职责是加强与家长的沟通交流,以及与教师间的协同合作。
2015年,37岁的王建丽决定辞去大学老师的工作,专门从事特殊教育和融合教育。她发现,有的影子老师存在工作时看手机、趴桌子上睡觉、与学校老师合作不良等问题。因此,加强影子教师队伍专业化建设的呼声一直很高。
2021年全国两会期间,中国残疾人艺术团团长、全国政协委员邰丽华呼吁准许普通学校根据需要临聘特教教师,围绕儿童需要,形成“班主任全面负责儿童发展,特教教师入班支持,资源教师总体统筹协调”的教育资源整合体系。
不仅是影子教师,从事随班就读工作的普通教师也压力很大:既要面对班内几十名普通学生,又要面对类型、残障程度不断变化的特殊学生,这些教师所付出的心血和努力比一般老师大得多,像王建丽那样专门从事资源教室和巡回指导工作的教师更要不辞辛苦、默默奉献。
“融合教育工作不能停留在同情心的感性层面上。”她说,许多普校老师哪怕有几十年的从业经验,但在面对特殊孩子时,依旧困惑,“并非不想教育特殊孩子,而是不会教育特殊孩子,有时候甚至使用了错误的方法。”
2023年,一项针对河南省的“学前融合教育师资培养现状”的调研显示,教师专业能力不足是阻碍幼儿园接收特殊儿童的第一原因;幼儿教师职前培训存在对融合教育重视不足,培训内容与教师未来业务需求衔接不够等问题。
做好随班就读师资专业化建设,北京师范大学教授董奇认为应该抓住“充分”“大力”“所有”这三个关键词。充分,即抓住和用足各种教师培训机会和资源。作为培训的主办者,脑子里要想着从事随班就读工作的老师;大力,则是应倾注各种资源于从事随班就读工作的老师培训,甚至 “开小灶”“吃偏饭”;所有,即义务教育阶段每个教师都不能少,无一例外都要接受特殊教育专业的培训,以适应不断变化的融合教育形态和日益增长的专业要求。
“特殊儿童不能特殊成长”
“特教特办”为学生成长保驾护航
对上海金山区九年级特殊学生小徐来说,学校曾是个陌生的地方。
校园里有着韵染坊展厅、心理咨询室、演播室、小剧场等各类活动场所,但由于小徐只能依靠轮椅出行,这些好玩的地方都成了“禁区”,三年来几乎没去过。唯一一次去三楼录播教室是为了上一节公开课。当时,保安和好几位老师一起抬着百来斤的他和轮椅,扛到了三楼。
“能否在教学楼安装一部电梯,让小徐‘不掉队’?”为此,学校积极申请安装电梯。2023年开学前一天,小徐坐在轮椅上,满脸笑容,从校长手中接过了一份特别礼物——新装电梯的门禁卡。电梯装好了,小徐活动范围扩大了不少,学习和生活向无障碍迈出了一大步。
这个案例,是上海校园无障碍环境建设的一个缩影,也印证了特殊教育领域时常被提及的口号——“特教特办”。
近年来,按照党中央、国务院的决策部署,各地大力推进随班就读工作,建立了一批特殊教育资源中心和资源教室,积极落实义务教育随班就读残疾学生生均公用经费6000元的标准定额,切实加强师资力量建设,切实改进和提升管理水平,随班就读资源和规模不断扩大,教育教学质量稳步提升。
当然,融合教育不仅仅是投钱这么简单。让残疾儿童少年在普通学校听得懂、学得会、跟得上,防止随班就读学生学习质量不高,出现“随班就坐”“随班混读”的现象,这是特殊教育在走向优质普惠过程中必须要解决的难题。
江苏省特殊教育研究会原理事长丁勇说,这就要求有条件的地方和学校可以根据残疾学生类别和障碍程度,参照特殊教育学校课程方案,为不同残疾学生增设专门的适合其特殊需要的特殊课程,开发和使用经过审定的特殊教育学校校本教材;普通学校还要根据残疾学生的独特性,重视个别化教育方案的制定与实施,努力为每一个学生提供适合的教育。
很多普通学校和普通学校的教师也在能力范围内,探索不同的模式。从1980年开始招收特殊儿童,江苏省丹阳市访仙中心小学已经在融合教育的路上走了43年。校长谭习龙发现,一直以来,普通学校的教师由于缺乏特殊教育专业背景,对特殊儿童的康复和教育,很多时候都是依赖教师的个人主观判断,缺乏科学依据。即使有成功案例,也具有偶然性,没能被数据化、科学化,更无法被推广借鉴。农村地区由于缺少优质的特殊教育资源,问题更加突出。
于是,丹阳访仙中心小学和南京师范大学智慧教育研究院共同研制开发了智慧教育平台,涵盖筛查评估、特需学生“一人一档”、教学资源、教学过程资料、专家指导、互动平台等,基本做到了个别化支持。目前平台已经投入350万元。由于平台建设经费由科研经费和社会募捐组成,时常捉襟见肘,困难重重,但支撑谭习龙和访仙中心小学的,是他们坚守的一个信念:“特殊儿童不能特殊成长。”
融合,不仅意味着特殊儿童与普通儿童的融合,也意味着他们与社会大环境的无缝衔接。“很多特殊儿童在普通小学得到了很大的进步,那小学之后呢?进入社会之后呢?”这是很多家长的疑惑。
为了增加特殊儿童的社会适应性。各地也在进行一些尝试与探索。广州市番禺区市桥沙墟二小学对新进校能力较弱的学生,先安排在特教资源班重点学习课堂常规及文明礼仪,待其情况好转后,再安排进入普通班融合学习音乐、体育、美术等课程;若学生在文化学科达到普通生的及格水平,则安排其进入普通班学习该课程。
随着社会的接纳、包容和支持,越来越多的特殊儿童从特殊班走向普通班,从特殊学校走向普通学校。
江苏省南京市光华东街小学里有一位患有社交障碍的学生小林。她和人相处的时候,一紧张就会尿裤子。有时她表达喜欢的方式是使劲殴打别人。
“不能让鱼爬树,要让长处带动短处。因材施教对特殊儿童尤为重要。”吴宁一直以这样的理念培养特殊儿童。
小林不擅长社交,但是英语非常好,英语口语对话就成了打开她心门的钥匙。一开始,鼓励小林用英语和同学交流,然后鼓励她参加唱歌、跳舞、画画等课程,吴宁尝试着用不同的方法,让小林感知情绪、表达情绪。
2012年12月,学校为小林举办了她的第一次个人艺术作品展,当地媒体进行报道。采访时,小林面对着镜头,落落大方,一一回答着记者问题,全然不见当初的样子。
六年级,小林迎来了最大的问题——转衔。虽然小林的语文和数学成绩只能达到及格线,但英语成绩却非常好。经过学校的努力,小林进入初中后,上午在特殊学校学习知识,下午进入普通学校学习英语课,这也成为了南京市秦淮区首例转衔特例。
谈起小林,吴宁言语间满是欣慰:“是小林让我知道,每个特殊儿童都能闪闪发光。”
(除王建丽外,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家长、学生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