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人类学》
[美]戴维·兰西 著
沈俊强 译
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童年人类学》是一部鸿篇巨制,中文版600多页,捧在手中像一块厚厚的砖头。虽然不认识这本书的作者——美国犹他州立大学的戴维·兰西(David Lancy)教授,但我一直觉得,他是一名可爱而又执拗的研究者。这一大部头的问世,起因是他的一时之勇。
2002年,美国人类学顶刊《美国人类学家(American Anthropologist)》刊登了一篇题为《人类学家为何不喜欢儿童》的文章。该文指出,人类学家虽然在人类星球的各个角落做研究,但却一直忽视或者错误对待童年。作为一名孜孜不倦研究儿童数十年的人类学家,兰西觉得被这一论点深深冒犯了,他随即写了一篇详尽的反驳文章,不料《美国人类学家》却以评论文章超出字数限制为由拒绝发表。兰西愈挫愈勇——既然文章不能发,不如将其扩充成一本书。写着写着,就成就了这部宏伟巨作。
《童年人类学》这部著作虽然厚重,但是可读性非常强,可谓一本童年研究的百科全书。这部著作是童年研究系统综述的集大成者,收集、分类且剖析了世界各地不同文化下儿童生活的人类学研究成果,不仅涉及生育、养育、教育、游戏、工作等儿童生活的方方面面,而且运用生命周期的视角关注了胎儿、婴儿、幼儿、少儿直至青少年发展的全部历程。兰西写作该书旨在促进儿童研究者之间的相互了解,问世之后,这一著作的影响远远超出了作者的预期,为广大的人类学者、教育学者、社会学者、普通父母,甚至每一个关心儿童的人,提供了一扇了解儿童的精致窗口。这部著作的英文第一版出版于2008年,第二版问世于2013年。2015年,《童年人类学》荣获美国图书馆学会“杰出学术著作奖”。2023年底,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的简体中文版历经7年的出版打磨,终于在国内众多学者的期盼下面世了。
怪异社会与村庄社会对峙下的儿童养育
《童年人类学》反复引用哈佛大学心理学家乔·亨里奇(Joe Henrich)提出的一个核心概念——怪异社会(Weird Society)。“怪异”这个词语由如下五个英文单词的首字母拼凑而成:西方的(Western)、受过教育的(Educated)、工业化社会的(Industrialized)、富裕的(Rich)、民主制度下的(Democracies),将五个首字母W、E、I、R、D放到一起就是Weird——怪异。通常,西方社会常常与发达的、先进的、民主的、现代的等溢美的形容词紧密相联,兰西通过这一语词的运用,制造一种阅读上的反差,带有强烈的批判性视角,揭示了对人们习以为常甚至奉为宝典的、精密育儿的儿童养育实践的迷思。
与怪异社会相对立的存在是村庄社会,或者用兰西的话来说,“世界上的其他社会”。两种社会在文化上有着极大的区别,前者是“珍视幼儿/儿童”,后者则是“尊崇长者”。在这两种不同文化的影响下,怪异社会形成以儿童为中心的精密养育(intensive parenting)方式,村庄社会则崇尚长者的权威,采取全村育娃的放养模式。
精密养育方式要求父母把子女养育放在家庭发展的首要位置,投入大量的时间、精力和金钱。父母需要全面安排、管理和规划子女的人际交往、学业发展、游戏时间和课外活动,需要陪伴他们、倾听他们、纠正他们、帮助他们做好准备,确保他们走上“经济成功”的美满人生。然而,这一备受推崇的育儿模式的核心特征是父母,尤其是母亲,围绕着子女团团转。兰西认为,这样的养育方式把家庭变成了一个类学校的机构,父母成为孩子们“耐心的教师”,祖父母的育儿智慧被弃如敝屣,父母迷信育儿专家,一律照书养娃。这一育儿方式非常艰巨,也是过度组织化和商业化的,养育的核心目标变成了对子女的全方位投资,以帮助他们取得竞争优势并获取成功。目标明确而又单一的养育方式制造了家庭的紧张氛围,强化了父母的焦虑,对父母提出了无限的时间和精力要求。尤其对于母亲而言,完美母亲的话语将母职神圣化,将母爱与子女的安全依恋紧紧捆绑在一起,母亲将这一观念内化,对自己进行持续不懈的规训和行为审查。
村庄社会的儿童养育不仅松散而且松弛,父母在育儿中的核心功能大幅消解,母亲的角色被大大削弱,父亲的角色有时完全消失,全村育娃成为一种常见的儿童养育方式。希拉里·克林顿的《举全村之力》这本书似乎制造了孩子集家人和邻居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错觉,但村庄社会中的全村育娃更多的是一种务实主义的安排,谁有空谁就去照顾孩子。育儿活动的场域从核心家庭扩展到整个村庄,哥哥姐姐、祖父母、年纪大的孩子、亲属、村庄中的其他成员都有可能成为代理父母。儿童被教导尊重权威,被期望快速成长,学步儿的核心地位很快被婴儿替代。村庄里平坦的开放区域成为儿童成长的“母地”(mother ground),成人们远远注视,极少干预,很少教导,孩子们在此嬉戏成长,哥哥姐姐们在玩耍的同时漫不经心地照看着婴儿和学步儿,文化传承在自然而然中形成。
兰西通过详尽描写村庄社会各种松散的儿童养育实践,指出很多我们深信不疑的做法都是儿童养育的现代性迷思。当父母成为孩子的仅有照顾者,各种科学育儿书籍又要求父母提供互动的、亲密的、一丝不苟的、全方位的教养,难怪越来越多的现代人选择不生或者少生。他还进一步指出,如果村庄中人人都可以成为代理父母,但又人人不负责任的话,对于儿童成长也不是一个最佳的安排。儿童养育的重担不能压在母亲一个人的肩膀上,父亲、养父母、祖父母都一样有能力做好儿童养育的工作。21世纪的孩子怎么能过得更好呢?兰西的答案是,“只要有一个相当称职且体贴的人全面负责,家庭周围具有爱心、智识以及奉献精神的帮手越多,孩子们就会过得越好”。
两种文化下的多元童年
兰西的英文原著书名除了《童年人类学》作为主题之外,还有三个特别生僻的英文单词作为副题,意思分别是小天使、附属品、调换儿(cherubs,chattel,changelings),指出了在怪异社会和村庄社会中不同的童年形象。在怪异社会,孩子们珍贵如“小天使”,在村庄社会里,孩子只是“附属品”“调换儿”。虽然表面看来,“附属品”“调换儿”远远不如“小天使”的地位那么诱人,但是兰西通过对村落童年的民族志的全面分析,质疑和挑战了当代心理学和教育学中关于儿童发展的很多观念。
在精密养育下成长的“小天使”们既甜蜜温暖又苦不堪言。他们从小就知道,父母对他们寄予“出类拔萃”的厚望,替他们规划了一条笔直的阳光大道。他们一出生就被视为一个“空容器”,父母和老师们热衷于教导他们“恰当的思考、行动和感受”,把他们变成充满内驱力和自制力、顺从守纪律而又追求卓越的学生。他们经济上无用,情感上却无价。他们的生活可能很富足,但精神却不快乐。即便参与游戏,他们的父母也要付费让他们学习,还得习得一系列被设计完善的游戏规则。他们“拥有权力,却没有自由,也不承担责任”。随着教育的拉长和结婚的推迟,他们的童年越来越长,越来越被学业霸占,他们很少参与杂务课程,缺乏生活技能,即便成年,他们也不愿意离开父母的温柔巢穴。即便走上工作岗位,他们也很少给父母提供经济回报。珍视幼儿、将儿童视为“小天使”的文化,剥夺了儿童的自主性、独立性和能动性,削弱了他们在观察模仿中探究学习的能力。父母刻意将儿童排除在成人文化的许多方面,他们受到了过度的保护和溺爱,他们成为书呆子,他们受到各种慢性病和心理疾病的困扰,他们变成了巨婴。
村庄社会里的儿童形象与怪异社会的“小天使”们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他们在观察和模仿中学习,于无声处完成文化传承。他们在游戏中学习,在游戏中习得社会行为准则、了解等级秩序,体会社会的核心价值观。儿童的世界通常没有成人的参与,而成人的生活一览无余地在儿童眼前展开。他们擅长捕鱼、划桨、刺绣等各种杂务技能,知道自己要为家庭作出贡献,并早早运用自己掌握的生活技能获取食物和照顾弟弟妹妹。他们的童年很短,他们常常需要在工作和娱乐、工作和上学之间作出权衡。他们在自然环境中如鱼得水,可到学校却呈现出严重不适和无能为力。
兰西浓墨重彩地对村落儿童进行勾勒并不是要制造一个遥远儿童世界的浪漫想象,而是力图深描怪异社会中被过分保护和溺爱的儿童形象与村庄社会中儿童在丛林中自食其力形象之间的强烈反差。例如兰西在书中提及的一个例子,拉丁移民家庭的孩子每晚花几个小时给芭比娃娃太阳镜贴上价格标签,怪异社会中产阶级的孩子们则会在玩具反斗城对这些太阳镜挑挑拣拣。兰西也详尽列举了村落儿童可能面临的各种困境:营养不良、街头流浪、艾滋感染、养家糊口、遭受绑架和暴力等等。当怪异社会的父母习惯于与孩子讲道理的时候,村庄社会的儿童与成人之间的互动常常是接受指令、训斥和体罚。最令人诧异的反差莫过于,怪异社会的孩子富足而不快乐,村庄社会的孩子尽管遭遇众多不幸,但他们的抗逆力很强,明显更加快乐。
本书对我们的启示
虽然兰西在写作本书时一直将美国当作怪异社会的代表和批判的稻草人,但该著作对于理解快速变迁的中国都市社会下的亲子关系、儿童成长与教育有很多启发。
作为普通父母的读者们,至少可以从该书中得到如下几条宝贵意见:第一,精密育儿不应该是养育子女的金科玉律,母亲不应该是唯一的照顾者,父亲也应该积极参与共同养育。更重要的是,父母需要寻求所有能够寻找到的外援养育好孩子,又不放弃自己在养育过程中的主导地位。第二,过度保护和溺爱对孩子的成长不利,父母要学会放手,培养孩子的自主性和能动性,让孩子拥有选择的自由,并学会承担责任,掌握充分的生活技能。第三,儿童有玩耍的权利,我们的儿童学业压力太大,要给孩子更多的空闲时间,让孩子在自然情境中游戏,让孩子在模仿和假装游戏中学习。
《童年人类学》一书对推进中国童年研究的发展也有着重要的启示性意义。长久以来,中国的社会科学将儿童视为研究的客体,很少去观察儿童的生活、倾听儿童的声音、了解儿童的想法,更不要说透过儿童的眼睛去观察世界。研究者需要审视西方主流文化的精英育儿模式,探索符合中国文化语境下的儿童观。儿童应该是童年文化的自主创作者。研究者可以和儿童一起开展研究,而不是居高临下对儿童进行研究,这是《童年人类学》给予我们的宝贵启示。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