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先秦诸子著作中,《庄子》的字数是比较多的,可谓“体大而思精”。在“孔孟之道”和“老庄之学”这个中华文化道统中讲,《庄子》堪称首屈一指的“鸿篇巨制”,然而,在以“经史子集”为主的“国学”谱系中,《庄子》的注疏却与其丰富的思想内涵和宏大的体量并不完全相匹配,古代的注疏和近现代的释读都失之于“贫瘠”。因此,目前由向以鲜、吴西峰撰写,重庆出版社推出的《〈庄子〉倒着读》,既有重新开掘《庄子》思想宝藏之现代价值,亦有别开生面、一洗经典注疏繁乏之释读旨趣,为大数据时代的汉语读者开辟了一条阅读艰涩古汉语经典的鲜活途径,名为“游戏玄学(《庄子》为‘三玄’文本之最)”可也。以人类学的眼光来看,游戏精神实为点燃与驱动文明进步的火种与原动力。
顾名思义,《〈庄子〉倒着读》的解读方法不同凡响,绝不可用“倒背如流”相类比。阅读经验中的“倒背如流”只是阅读中的“记忆训练”,并不对文本作知识的展示和思想的发挥。特别是汉语的经典文本,无论其原文写作还是注疏解读,都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一为“微言大义”,一为“借题发挥”。孔子对六经“述而不作”,庄子以“三言(寓言、重言、卮言)”表达“四达并流”的精神,都是这种风格的写照。基于此,向、吴二位“倒着读”《庄子》有了五个别出心裁的维度:第一,倒着读可以由简易入深奥;第二,倒着读可经由门人弟子而窥探宗师密意;第三,倒着读有“纲举目张”之妙;第四,倒着读更能体现《庄子》一书的思想逻辑途径;第五,倒着读更能调动阅读的激情。历史上经典的《庄子》研究都或多或少地涉及上述路径,但是真正“倒着”解读的著作,向、吴二位之作还是第一本。
除了在写作体例上把《庄子》三十三篇的杂、外、内三部分完全颠倒之外,相比传统的“注疏”,《〈庄子〉倒着读》联系了现代生活情势中的信息,将“借题发挥”“微言大义”的风格同与时俱进的主旨巧妙地结合起来,加强了古典哲理与现代人世俗生活的“亲和力”。例如,在释读《让王》时,本书在主篇名下添加了12个小标题——“让位”“让地”“让君”“让势”“让财”“让食”“让赏”“让礼”“让官”“让心”“让道”“让名”,并于各小标题下作了结合历史故事和现实社会情势相得益彰的释读,让这些沉重的生活话题显得不那么紧迫和压抑。原本在现实生活中思考这些话题是很费脑筋的,而在本书的叙述中,读者犹如在四川的茶馆中听人“摆龙门阵”,可以带着“消闲”的心境去鉴赏它们。具体到“让君”这一节,“倒着读”对“越人三弑其君”的叙述就比较有趣。这个典故在著名的《庄子注疏》(晋郭象注、唐成玄英疏)中处理得比较枯燥:郭象对其无注,成玄英的疏则比较简略,字数与原文相若,点睛之笔落在“以其重生轻位,故可屈而为君也”一句话上,强调“看重个人生命本身,而轻视生命之外的权位”。这种评价有点儿书生气,而实际生活中,历代帝王都酷嗜权位,将其看得比生命更重要。本书就没有用“重生轻位”的老套结论,而是用了“错枝”这个历史“冷知识”,说越王诸咎的儿子王子搜可能名字叫“错枝”,曾因越国“多次弑君(弑父)”的残酷历史而躲在山洞里,以避王位,最终被国人放火从山洞里熏出来而做了国王,不过一年之后也被杀了。因此,本书评论说:“事如其名:错枝,错枝,生错了枝头!”用这样诙谐的语句评议残酷的权位争夺,确实别具风味。
《庄子注疏》之后,清代通才王夫之的《庄子通》《庄子解》也是屈指可数的“庄子释读”谱系的扛鼎之作,其中最精辟的论断就是——《庄子》书中的最后一篇《天下》“浩博贯综,而微言深至”,堪为全书之序例。王夫之可以算是第一个想“倒着读”《庄子》的人。虽然有此洞见,但自己下笔著述时,他仍然因循首尾相接的旧统,未见突破。某种意义上讲,三百多年之后的《〈庄子〉倒着读》丰富了船山先生的先见之明,其价值俱见于“子学”大宗经典《庄子》的创新性释读,诚可期待其于游戏玄学中,成为现代人精神生活的一种特殊慰藉。
(作者系中国政法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