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凯来到那座叫“幻海”的城市,目的是寻找救了他一命的恩人。为了寻找,他在“幻海”停留下来,在书店成为一名员工,开始了另一种生活。
在鲍磊的长篇小说《幻海》中,“幻海”是一个真实的物理空间,一座“并没有海的超级城市”,有着近三千年历史的古城。在这里,阿凯一边工作,一边寻找那位把他送到医院的“身穿白色衣服、背影模糊的姑娘”。在这座鲜活而又生动丰富的城市里,肉身经历着凡间所有的生灵都在经历着的一切。
“幻海”又是一处似有似无的镜像世界。正如小说的名字,它可能是隐含作者所“幻想”出来的空间形式,在那里,它弥补了现实世界中的精神缺失,或者在真实的世界里无法满足的模糊欲求,在这个用幻想建构起来的空间中寻找疗愈心理创伤的可能。
“寻找”是人物行为的目标和小说的叙事主题。但是,寻找什么?寻找的价值在哪里?如果人物最终找到了那位他要寻找的对象,又该如何?
无法否认的是,寻找的出发点具有世俗性,但隐藏在“寻找”行为背后的潜意识却另有隐喻。在“寻找”之外,在故事的表象下,我们感觉到了叙事的某种深层意味——“寻找”本身并非如此单纯,这可能是作者埋设下的一种精神呈现。叙事的目的不只是满足人物模糊的骚动和欲求,驱离现实生活中的精神迷雾,更为重要的是,作品触及了灵魂的孤独感。
契诃夫强调,任何叙事作品必须至少有两条线,一条是表层的故事线,另一条是埋藏在故事下的主题。任何故事都具有双重叙事意图。《幻海》的故事表象下,表达的就是一种深层的孤独感。小说的终极目的也恰恰在此。
作品写到的是一位“单身”青年,“只身一人从南方搬到幻海”;阿凯是“一个人”来到幻海的,生活是独自的,甚至是单调的。他一个人旅行,到哪里都几乎没有他者,甚至连到医院去都是孤身只影。这是一个孤独的灵魂,他独来独往,生活在自己的天地中,无论世界多么热闹,无论人群多么拥挤,都是一个人。
阿凯的孤独感深入到了骨髓,“只有他自己清楚,孤苦伶仃的一个人,许多时候,难过,都是用微笑藏着。而把难过替换成秘密,也一样适用”。
不只是阿凯,“幻海书店”的老板靳虹,在表面开朗的性格背后,也是孤独的。这种孤独感像瘟疫一样,飘散在空气中,在人物的身上传播附着,变成他们的性格。
孤独感与压抑有关,压抑需要宣泄、排解,阿凯是以“内化”的形式自行解决,而靳虹则是用哭泣。换句话说,阿凯的“寻找”只是个借口,真实的境况是孤独。这让我们想到了科幻的兴盛与人们对游戏的着迷。你可以用任何一种方式阐释这种现象的存在,可从心理的角度看,这何尝不是一种孤独?在现实中得不到,完不成,甚至现实中各种不能达成的爱与恨,都可以在虚拟中得到满足。
《幻海》就是这样一部作品。幻海是一种实指,也是一种虚构,是现实的,也是虚拟的。小说在真与假之间,在喧哗与安静之中寻找着一种平衡。
寻找也是等待,这多少有点儿像永远也等不到的“戈多”,那个永远也不露面的角色。阿凯的“戈多”是他到幻海的直接原因,也是他生活在幻海的理由,他真的是在等待那个救过他的女孩?
与其说阿凯从原来的城市到陌生的地方是为了寻找某个人,不如说是人物从一种孤独状态转换为另一种孤独状态的尝试。
人的一生,本质上都是一次孤独的旅行,经历或者经验都是“关于旅行的叙述”,一种空间移动的行为。从生到死是时间性的,也是空间性的,是物质性的也是精神性的。无论你身边多么热闹,内心都会在某一时刻回到自我当中。这是从喧嚣到寂寞的过程。
“过程”是人的本能,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存在。不过是有人在孤独中麻木而又习以为常,而另一些人则把这当作一种偶遇。
在做了种种梦幻云游,并且在想象的世界里旅行后,叙事者得出的结论是:“他轻轻地想,这,才应该,而且就是——幻海。”在孤独的世界里,那些喧哗与骚动只是一种精神与想象的活动,是一种真实的自我。
寻找的意义在哪里,生命存在的价值又何在?莎士比亚在《麦克白》中说:“人生不过是个行走的影子,一个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找不到一点儿意义。”因为没有意义才去寻找意义,因为影子是肉体留下的痕迹,这实际上表明,灵与肉是不可分的。
孤独的人对已经流逝的时光很留恋,他们经常活在回忆里,活在过往中,活在现在时与过去时的关系上。肉身在现实中孤独地存在,而精神却异常活跃地奔赴在过去中。现实中的他们被动地生活在凄然的繁华里,而在追忆与回想中,他们以强者的姿态活在想象与相反的生活里。
小说运用了“错时”叙述,现时与过往交叉地出现在叙事中,叙事时间被有意地搅乱。时间的交错与交叉也是空间的转换,时间在这里成了一种混合物,它们时常被作者熟练地组合与自然地生成。作品表现出某种现代特质,脱离了传统小说的时序与跨度,创造了自己的虚构时空。
叙事空间的独特形式由时间的变换蔓延而来。我们发现,作品中其实存在着两个“幻海”——现实的“幻海”似乎是一个真实的世界,而想象中的那个“过去世界”也是一个“幻海”,哪个是真实的世界,哪个是想象的现实?
即使真实的“幻海”似乎也是摸不着的。在小说尾声,读者看到,连“幻海”这个地方是否真的存在过都是个问题:“后来有人打开地图,发现根本就没有幻海这座城市存在过。只有一条早就干枯不知多久的河道,上面河卵石大大小小堆积,两岸是战乱年代战死士兵曝尸荒野的乱葬岗。”
叙事经验告诉我们,时间可以是模糊的,是“从前”或者“一天早晨”“那个时候”式的现代话语形式,但空间却往往是具体的、可以感受到的。但是,在《幻海》中,连空间都具有了模糊性,可能是真实的存在,也可能是梦境。作品中,人物常常在做梦,在梦中回归某种安全的精神田园,但是,当醒来的时候,主人公却告诫“不要留恋梦境,无论它温暖还是令你惊惧。醒过来,好好地活在现实里。无论这人世间如何大雪纷飞,春日,终将会到来”。可见,这些看似虚无的空间形式,实际是具有象征意味的。
叙事者轻易地把梦境与现实区别开来,但你仍然不知道这个梦境与那个现实之间的界限。其实,真与假,存在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品所表现出来的深刻意涵。
(作者系国防大学军事文化学院文学创作教研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