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青是我的大哥。常有同志来访,或写信问我有关艾青的情况;同时我也发现在有关艾青的资料记述中,经常有与事实有些出入的情况。因此,我在下面对几个有关的问题作些回忆,作为答复和订正。
第一个问题,艾青的出生年月和对他早年在家乡的一点回忆。
艾青出生于1910年,与曹禺、吴强、姚雪垠等都是同年。有的文章把他的出生月份弄错了。1979年我为了编写当代文学研究资料《艾青专集》,住在北京史家胡同我大哥家里,看到了在《长春》上发表的李又然同志写的文章。这篇文章深情地回忆了他在巴黎时与艾青交往的情况,也提到了艾青这一笔名的来历。李又然说:艾青在“蒋”字上打了一个叉,露出草头成了“艾”字;“青”字呢?因为艾青是十二月生的。“艾”字的来历与许多资料谈及的比较符合,但他把“青”字的来历搞错了。
李又然在30年代到我们家里住过一段时间,那时我才12岁光景。由于他是艾青的朋友,我们把他当大哥哥看待,他住在我家东厢客房里,还逗我下过围棋,我输了(我下围棋是从艾青那里学来的)。艾青的成名作《大堰河──我的保姆》就是艾青在监狱中托人带给李又然,后来在《春光》杂志上发表的。说艾青是十二月生,大概他没有记清楚。根据我的记忆,我们兄弟三人的生日凑巧得很,都是农历十七生的。艾青是二月十七,我的二哥是七月十七,我是十二月十七,月份是等差级数,很好记。
有人问,有的材料上说艾青两字也是海澄(大哥原名蒋海澄)两字的家乡土音的谐音,对不对?我想,是有关系的,家乡人称海澄发音和艾青相近。
艾青热爱家乡,但他一生天南海北,国内除西藏、台湾等地外,几乎遍历全国;国外到过几个大洲。除童年和少年的一段时间外,在家乡的时间并不长。法国留学回来和出狱后到过家里几次也都没住得很久。然而有许多事在我的记忆中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记起了在家里的堂前,在写着“望益”那块匾额的下面,晚上他对弟妹们讲读外国名著《茵梦湖》里的故事。我记起了他离开牢狱重新获得自由后,同我们一起在本村祠堂前池塘里洗澡、戏水,他在池塘里低吟:“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国际歌》。
他教我下围棋,那黑白棋子还是用马粪纸剪的,有时下得竟忘记了吃饭。他还同我们到村子附近的西周高背一带游览、写生,或者到风光绮丽的山坡上、池塘边观赏,沐浴在大自然的波光色海里。他从外面带回来许多书刊,有红壳面的《呐喊》,有封面上好像几个人挨在一起的《彷徨》,他住的东厢楼上的书橱里挤满了厚厚的现代杂志。这些都启引过我在少年儿童时代就去轻敲文学的门扉。这一切,都像云烟消散一般地过去了,但当记忆一丝丝地重新萦绕脑际的时候,又好像没有因年月的消逝而褪色。尤其是他为了投身于民族解放战争而离家远走的坚毅意志,一直在我的心坎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抗战炮火打响了,他又义无反顾地违反父亲叫他留在家里的意愿,离开家庭,投身抗日救亡运动。临行时并告诉我的二哥:“今后不管怎样,你们兄弟俩要做正直的中国人,千万不能参加那个党(指国民党)。”这一临别赠言,也使我联想到他的为人以及他为什么那样热爱鲁迅的作品。
第二个问题,为什么有的文章和资料把艾青讲成义乌人(直到1980年12月福建教育学院出的一篇谈《黎明的通知》的资料还说艾青是义乌人)。
艾青是浙江金华人,他读的浙江省第七中学(现在的金华一中),原来的校址就在金华的名胜古迹“八咏楼”的附近。南宋著名的女词人李清照在金华住过,她写过《武陵春》一词,词中写的“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中的双溪,就是义乌江和武义江汇合成的婺江。八咏楼楼高数丈,面临婺江,登楼可以远眺。李清照在丈夫死后来金华避难时,曾登临过八咏楼,写过很有气势的诗:“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题八咏楼》)
从金华出义乌门向东走,约七十华里的地方,有个村子叫畈田蒋,我们的家就在这个村子里。村子就在双尖山下,艾青在《双尖山》这首诗中这样写:“亲爱的双尖山,/你是我的摇篮──/早晨,你看着我起身,/晚上,你看着我睡眠。”
的确,在我家的楼上,从北面楼窗望出去,可以看到双尖山的山顶。双尖山,在抗战时期是金华东义乌西一带游击战士经常出没的地方。我记得,我初次看到的《献给乡村的诗》《雪里钻》等诗,就是由当时金萧支队游击战士带来的。
从我们这个村子向东走两里多路,就有一条小溪,隔溪就是义乌地界,我们村里的方言同史学家吴晗家乡苦竹塘(属义乌地界,离畈田蒋约五华里)的方言很相似,我们的母亲又是义乌县王阡(离我们村子10华里,比我们村子大)人,所以有的人就误传我们是义乌人。
吴晗倒是真正的义乌人,他的外婆家却在我们村子里。吴晗童年、少年时代在金华傅村育德小学和城里的金华中学(那时叫浙江省立第七中学)读书,假日常到畈田蒋外婆家来,常同艾青一起玩。出生在义乌的名人较多,如陈望道、冯雪峰、吴晗等,所以有的人把艾青也说成义乌人。我们的村子离金华城70华里,离义乌城倒更近一些,也容易把我们当成义乌人。
第三个问题,关于《大堰河──我的保姆》。
《大堰河──我的保姆》是在狱中写的成名作。诗中的人物形象可说是实有其人和实有其事。它与《我的父亲》是姊妹篇,都是研究艾青早年生活及其家庭的重要诗篇。
大堰河是个童养媳,她的名字就是她出生的那个村庄的名字。她的村庄叫大叶荷,大堰河是谐音。大叶荷这个村子很小。这个女孩子从小嫁到畈田蒋做童养媳,度过了劳碌悲苦的一生,死时只有一口很简陋的棺木,一手把纸钱的灰,用几把稻草盖一盖棺材,旁边也围点稻草,就算是一个坟墓。
大堰河的确是一个勤劳朴素的农妇,我的姑母早年丧夫失子,住在畈田蒋,时常赞叹大堰河,说她很勤快,可惜死得太早了。旧社会的童养媳都是悲苦的,连一个自己的名字都没有。我们村子里就有许多童养媳,都像大堰河一样,用出生的村庄的名字代替她们的名字。
有人问,大堰河在劳动时还含着笑,是不是实写?我说,看看鲁迅写祥林嫂到鲁四家开始做工的那一段,写到“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就可懂得“笑”里所包含的深刻悲剧意味。大堰河的“含着笑”,一方面说明大堰河的要求多么卑微,另一方面也说明在旧时代穷苦人要谋生,哪能哭丧着脸去惹东家或旁人的不愉快呢?
有人问:艾青被捕后,父亲哭到天亮,是不是真的?在我的记忆中,这是真的。因为儿子走的不是与他同一条路,他的幻想破灭了。他曾盼望艾青早日从法国巴黎回家,照他的意愿干事,但等而又等,儿子尚未回来,他竟吟咏起温庭筠的词句来了:“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及至儿子回国,不但没有衣锦荣归,而且是“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除了那些叛乱的书籍,和那些狂热的画幅,和一个殖民地人民的深刻的耻辱与仇恨”,现在又被关进了监狱,由于对儿子的绝望,确曾一夜哭到天亮。
选自《艾青研究论文集》,新疆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