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林海音先生于12月1日晚病逝台北的消息,我深感悲痛。1995年夏天,应高雄文艺家协会邀请,大陆作家代表团访问台湾时,我与金坚范、蒋翠林二位曾在台北林海音先生家中受到她热情的款待,并在台北湿润的小雨中参观了她创办的纯文学出版社。还记得她在出版社对我们说:“只要你们带得动,这里的书有你们喜欢的就随便拿。”回大陆之后,我在一篇关于林海音的散文里写道:在台北,当我与我喜爱的作家林海音会面时,这位身材娇巧、雍容端庄的小老太太给了我特殊的亲切之感。她那幽默活泼、口齿清晰的纯正京腔,骤然间把台北与北京拉得如此近切。我惊奇地倾听她的闲聊,揣度她何以能够在离开北京近50年的岁月里执拗地捍卫了北京的口音。她的《城南旧事》感动着我母亲那一辈人,也每每令我感动。回家之后,在秋日的夜晚读林海音送给我的未经删节的原版《城南旧事》,耳边尽是台北细雨中她那毫不造作的京腔。思绪又岔开去想起大陆的一些节目主持人和影、视、歌星,其中越是未曾离过大陆者,却不知为什么越要先在说话上把自己变成这块土地上的生人。这时我方才明白林海音捍卫的何止是一种口音呢,她不敢忘却的其实是影响了作家一生的那种根底结实、平凡热闹的童年生活。
只可惜时间太短,参观纯文学出版社是匆匆的,在林海音家看她情趣盎然的照相簿也是匆匆的。我曾指着一帧林海音穿黑色薄纱晚装的照片,对她说她穿这套衣服有种特别的韵味,她马上说:“咱们先去吃饭,一会儿回来看我的衣服!”中午,林海音在一家德国馆子请吃西餐时,知道我们喜欢海鲜,还特意叫了香蒜明虾。还记得我胃口大开,刹那间就将盘子吃光。林海音问我好吃吗?我说这只空盘子就是证明啊。林海音笑着说可是你还没拍巴掌儿啊。于是我拍了巴掌。饭后因为另外的约会,我却再也没有机会欣赏林海音的衣服了,这于我来说是遗憾的,我真想看的也许不是衣服吧,我想看的是林海音说起衣服时,那种女孩子样的活泼与清新。
又读《城南旧事》,深深为林海音叙述语言的简洁、质朴和温暖的幽默所感动。女性作家文笔的细腻清秀或者真挚热烈都不困难,但能够懂得幽默却不容易,须大家方可。因为幽默本是智慧的最高形式,我喜爱林海音,这也是一个重要的缘由。
1994年林海音先生76岁时,在《生活者林海音》一书的“书前小记”中说:“写作认真的我,并不因年龄的增长而有所疏误,写作的时候用尽心力。”林海音先生一生认真写作,从容生活,热情提携文坛新秀,大方坦诚待人。她为自己是一名中国作家而自豪,她的为文、为人当之无愧地受到文学晚辈的尊敬。她的文学可能不会强烈地震撼你的心,却因饱满而质朴的情感和关爱凡俗生命的体贴产生着悠远长久的魅力,缓慢而有力地渗透在两岸读者的阅读生活里。她为两岸文化交流所作出的积极努力和贡献,更令人格外感佩。
电影《城南旧事》主题歌中有这样的句子: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林海音先生离我们而去了,她的文学却会风华正茂地留存下来,在读者心中,犹如“芳草碧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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