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在大兴安岭上游览访问,忽然听到梅兰芳同志病逝的消息。我们都黯然久之,热泪欲坠!我们之中,有的是梅大师的朋友,有的只看过他的表演,伤心却是一致辞的。谁都知道这是全国戏曲界的一个重大损失!
我有许多话要说,但是心中悲痛,无法安排好我的话语。我只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在这心酸意乱的时刻中,我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无法有条有理的讲话!
我与梅大师一同出国访问过两次,一次到朝鲜,一次到苏联。在行旅中,我们行则同车,宿则同室。在同车时,他总是把下铺让给我,他睡上铺。他知道我的腰腿有病。同时,他虽年过花甲,但因幼工结实,仍矫健如青年人。看到他上去下来,那么轻便敏捷,我常常对友人们说:大师一定长寿,活到百龄是很可能的!是呀,噩耗乍来,我许久不能信以为真!
不论在车上,还是在旅舍中,他总是早起早睡,劳逸结合。起来,他便收拾车厢或房间:不仅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而且不许被单上有一些皱纹。收拾完自己的,他还过来帮助我。他不许桌上有一点烟灰,衣上有点尘土。他的手不会闲着。他在行旅中,正如在舞台上,都一丝不苟地处理一切。他到哪里,哪里就得清清爽爽,有条有理,开辟个生活纪律发着光彩的境地。
在闲谈的时候,他知道的便源源本本地告诉我;他不知道的就又追问到底。他诲人不倦,又肯广问求知。他不叫已有的成就限制住明日的发展。这就难怪,他在中年已名播全世,而在晚年还有新的贡献。他的确是活到老、学到老的人。
每逢他有演出任务的时候,在登台前好几个小时就去静坐或静卧不语。我赶紧躺开他。他要演的也许是《醉酒》,也许是《别姬》。这些戏,他已演过不知多少次了。可是,他仍然要用半天的时间去准备。不,不仅准备,他还思索在哪一个身段,或某一句的行腔上,有所改进。艺术的锤炼是没有休止的!
他很上就到后台去,检查一切。记得:有一次,他演《醉酒》,几个宫娥是现由文工团调来的。他就耐心地给她们讲解一切,并帮助她们化装。他发现有一位宫娥,面部的化装很好,而耳后略欠明洁,他马上代她重新敷粉。他不许舞台上有任何敷衍的地方,任何对不起观众的地方。舞台是一幅图画,一首诗,必须一笔不苟!
在我这次离京以前,他告诉我:将到西北去演戏,十分高兴。他热爱祖国,要走遍各省,叫全国人民看见他,听到他,并向各种地方戏学习。他总是这样热情地愿献出自己的劳动,同时吸收别人的长处。五十多年的舞台生活,他给我们创造了多少新的东西啊!这些创造正是他随时随地地学习,力除偏见与自满的结果。
他不仅是京剧界的一代宗师,继往开来,风格独创,他的勤学苦练,自强不息的精神,他的爱国爱党,为民族争光的热情,也是我们一般人都应学习的!
在朝鲜时,我们饭后散步,听见一间小屋里有琴声与笑语,我们便走了进去。一位志愿军的炊事员正在拉胡琴,几位战士在休息谈笑。他就烦炊事员同志操琴,唱了一段。唱罢,我向大家介绍他,屋中忽然静寂下来。待了好一会儿,那位炊事员上前拉住他的双手,久久不放,口中连说:梅兰芳同志!,梅兰芳同志!这位同志想不起别的话来!
今天我在兴安岭中,大草原上,也只能南望悲呼:梅兰芳同志!梅兰芳同志!梅兰芳同志离开我们了,梅兰芳同志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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